作者:徐怀静
这一对潜在的恋人——他们将永远不会成为恋人,那天从江渚归来,走在沙河郊区无尽的麦地里。是孤独、是一种引力,让他们走到一起。那次出行的时间很短,但关于那个下午的记忆在他们后来各自的人生中,将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悠然来袭。那是一片无垠的金色原野,夕阳似乎带着祝福在凝视着他们。远方有小孩子在麦田里追逐嬉戏,这一对年轻人徜徉在这田野里,仿佛是孩子们“麦田地里的守望者”。
对于一个属于远方的女孩,你对她的期盼只能是祝福。祝福她旅途绵长顺利,祝福她的远方洒满阳光。他们知道当下正在流逝为过去,她心生留恋,仰望着麦地里的森林。这个男孩拥有的淡然神情,是令她最为羡慕的不解之谜。森林眉宇开阔,头发剪得短到极致,头顶平坦得像仿佛是可以任意滑翔的飞机场。多年以后,他们将完全失联,潇率蓦然回首那天下午麦田地里的散步,才清楚地意识到,那时年仅21岁的森林,散发着的是哲人的气质;更确切地说,森林让潇率深深着迷的那种淡然超脱,是僧侣的气质。解读出这一层意义之时,潇率将已步入生命的秋季。那时他们将天各一方,彼此杳无音讯。
伫立在麦田地里的森林,眺望着西方。尽管瘦削,但他个子高大,以至于潇率不得不仰望他。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他的面庞,成为金黄色,像雕塑般庄严。潇率被这一瞬间奇妙的感觉所震撼。她曾去过印度菩提迦耶。在沙河的麦田地理,夕阳中的森林仿佛就像菩提迦耶的一尊神像。潇率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冲动,想朝他合十膜拜。这一切,发生在超自然的一刹那。潇率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忽然天空有一群鸽子飞过,在森林的头上盘旋7圈,然后飞向夕阳的深处。
和潇率一起仰望着天空迅捷地飞去的鸽子,森林说:“它们将飞向尼泊尔。尼泊尔是它们的家乡。”
那一年的春季学期,发生了很多事。
森林所在的学院,在北京附近的野山坡建立了一个实验基地。一学期的实验课,全部在那里集中完成。按惯例,森林住在学院在野山坡的基地。中午时分,他常常坐在实验室窗前,翻阅属于另外一个非科学世界的非科学书籍。窗前是一片空地,有一个用泥土和柳条建造的小屋。小屋前有九排云豆架,一个蜜蜂巢。森林常常坐在窗前冥想,聆听着蜜蜂和蟋蟀合唱,而他独居幽处。在静坐中,中午的阳光刚洒到蟋蟀唱歌的地方,他仿佛感到时间停滞般的宁静。
那一天黄昏,红雀在暮色中翻飞着翅膀,在紫色晚霞的闪光中,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色衬衫的的长腿姑娘。正在查阅有色金属书籍的森林眼前一亮:潇率来看他了。
这是一对不需要许诺、不需要预约的年轻人。他们知道彼此不属于对方,他们深知任何许诺都只是彼时的真情,而这份“真情”实则一种痴愚,终将被无常击得粉碎。森林从未用任何关于“无常”的哲学来熏染潇率,但潇率懂得无常。森林的淡然和宁静牵引着她,给她一种力量。她感到这种力量将把她带到更广阔的前景和自由。
在森林住在野山坡的这段时间,潇率常常独自坐在沙河图书馆森林常常自习的那个座位,眺望远方。这是一个被强烈的使命感和归宿感所驱动的女孩。她总觉得自己不属于北京,不属于沙河,更不属于她的家乡。她的家乡是中国最有名的佳酿胜地,家乡的空气中总弥漫着醇厚的酒香。那里,蓝色的丘陵绵延不尽,蜿蜒流淌着着亚洲最长的一条江。她从小的愿望就是越过那些丘陵,顺江而下。从很早的少女时代,她就渴望远离家乡。考上大学,离开家乡以后,她常常感到自己好像赤足站在大海边,浪花舔舐脚趾,海风吹拂脸庞,而她心之所在,是海的另一边。海的另一边,将是她今生的归宿。涉渡到了那里,她就将不再渴望远方。
森林在野山坡的那些日子,潇率觉得宁静和淡泊仿佛被他带走,焦虑的情绪常常扰乱她。潇率一共申请了10所美国高校的研究生院,尽管她将只选择一所。申请是繁杂的,尽管一切程序化。出于对自由的向往,对宁静和淡泊的憧憬,潇率来到了野山坡寻找森林。和森林在一起,她有一种身心通透的感觉。她愿意在他身边,因为身心通畅的感觉是快乐的。她于一个周末来到野山坡找他。
正在做实验的森林,当时正穿着白大褂,惊喜交加。为了欢迎潇率的到来,他向实验室老师请了半天假。
“既然你来了,我们去鱼谷洞吧——”
野山坡有着10万亩原始森林,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树林里内野生动物成群出没,自然景观独具特色,冰川杜鹃、密林雪浪让人叹为观止,风动石、蚂蚁岭令人望而生畏。
但森林选择带潇率去鱼谷洞。鱼谷洞深约多米,洞内类似石人、石马的钟乳石和千奇百怪的天然石幔雕像,别有洞天。南侧的鱼谷洞冒着泉水,甘冽清凉,长年涌水不息。潇率来到的那一天,正值农历谷雨,泉洞不断向外喷鱼。潇率后来将走遍全世界,但再也不会见到那样的奇观。
那天下午,天气有些炎热。陡峭的野山坡高俊直耸。潇率撩起白色的衣襟,踏着峻险的山岩,扒开纷乱的野草。森林仿佛一位天生的登山者,遥遥领先。他站在前面豹虎形状的怪石上等她。他们一起拉住树枝攀岩。后来,森林站在高处一声长啸,划破了静静的山谷,引起了草木的震动,山谷传来阵阵回声,山风在刮,鱼谷洞的泉水在涌。站在森林身边的潇率,突然悲从中来,暗自忧伤。不用言语,森林感到了身边女孩心中流动的哀愁。于是,他带着女孩来到鱼谷洞的洞口。那里坐着一位老人,前面摆着一张木桌,上面放着一本古老发黄的书。这是一位算命先生。向往未来的年轻人心中,与憧憬并存的还有恐惧。森林的心中没有恐惧,但潇率心中有一些忧虑。于是她请求森林陪她一起去请老先生看一下他们各自的未来。老人询问了这对年轻人各自的生辰八字后说:“水能载木,也能覆木。”透过老花镜,老人对着森林的生辰八字看了又看,反复掐算之后道:“小伙子,你在一年之内,将失去一个亲人。”
仿佛在自言自语,森林淡然地说:“不要害怕什么预兆;一只麻雀的生死都是命运先注定的。注定在今天,就不会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今天;逃过了今天,明天还是逃不了,随时准备着就是了。一个人既然在离开世界的时候不知道他会留下什么,那么早早脱身而去,不是更好吗?随它去。”
多年以后,生活在硅谷的潇率,在一个冬日的午后,将阅读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读到最后一幕时,才发现,当年森林在野山坡鱼谷洞所说的上面那段话,来自丹麦王子哈姆雷特。这是哈姆雷特在最后替父报仇的比武之前,对好友雷奥提斯所说的一段台词。
鱼谷洞里一篇漆黑,潮气弥漫,走进去后的潇率不得不紧握着森林的手,心中唯一的期盼就是快快出来。从那以后的很多年,潇率将重复一个同样的梦:走失在在一个黑暗潮湿洞穴中,寻找森林。
关于野山坡的记忆,除了鱼谷洞,还有奔涌而来的似乎要从头上越过的火车,这是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潇率是一个自立的女孩,她很早就要求自己要独立行事,不要依赖于任何他人。在来野山坡的火车上,有推销自己住宿的当地农民们。潇率选择了去一位农妇家住宿,预付了定金。从鱼谷洞回来后,森林先将潇率送到那个农妇的院子。房舍十分简陋,潇率被安排一人住一间泥土切成的小屋。正当森林要离去时,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正有火车驶来。声音越来越来,最后整个房间都震动起来,潇率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仿佛火车正从头上驶过、大难临头。
火车驶过之后,森林看着女孩眼中惊恐尚存。于是决定他自己睡这个预定的房间,让潇率去他实验基地的房间住。于是,他带着女孩走过黑暗的村落,将女孩在他的房间安顿好,然后独自回到潇率预定的“农家乐”院子。
潇率只在野山坡渡过了一个周末。森林陪着她一起回到了BUPT沙河校区,因为他的实验已经结束。
看着开满野山坡的花朵,潇率在心里问自己:“生命中,我是否还会第二次来野山坡?”
考试月很快逼近。潇率专注于自己的学习。10多天以后,她突然意识到森林不仅消失,而且失联了。他竟然连一系列的期末考试都没参加。她询问了森林的藏族同学瀑布扎西。扎西学长说,他只知道睡下铺的森林接到父亲的一个“母亲病危,速归。”
在沙河图书馆夜间闭馆之后,潇率常常独自围绕着这圆形的透明建筑徘徊行走,深深呼吸着空气中夜来香浓郁的芬芳。不依靠着静观自己的深呼吸,那些充满不安的夏夜,将无法度过。在夜色中,潇率对着那颗孤独的槐树,流着眼泪问:“森林,你去了哪里?森林,你在哪里?我即将离去,你是否知道?”
格来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