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马洪承诺与巴勒斯坦争端

来源:《世界历史》年02期

作者:王锁劳

侯赛因的帝国梦

年7月14日,麦加谢里夫侯赛因·本·阿里秘密致函英国驻埃及高级专员亨利·麦克马洪。信中要求英国支持阿拉伯人反对奥斯曼帝国的武装起义,承认阿拉伯人独立和组成一个统一国家。关于阿拉伯独立国家的领土,侯赛因建议如下:“在北部,由梅尔辛—阿达纳连线到与北纬37°线平行,然后沿比勒吉克—乌尔法—马尔丁—米底亚特—吉兹雷特(伊本·欧麦尔)—阿马迪耶连线至波斯边界;在东部,由波斯边界直下波斯湾;在南部,沿印度洋(亚丁除外,其地位将保持现状);在西部,顺红海、地中海折回梅尔辛。”(1)同年10月24日,麦克马洪对候赛因建议的版图答复如下:“梅尔辛区和亚历山大勒塔区,以及位于大马士革区、霍姆斯区、哈马区、阿勒颇区以西的叙利亚部分,不能说纯粹是阿拉伯人的,因此必须从你建议的疆域中排除”;“至于那些位于你建议的疆域中的地区,只要英国可自由行动并不损害其盟国法国的利益,我代表英国政府并授权给你下列承诺……英国准备承认和支持那些生活在麦加谢里夫建议之疆域内的所有阿拉伯人独立。”(2)这就是著名的麦克马洪承诺。其中没有直接提及巴勒斯坦或其正式行政名称“耶路撒冷州”。不过在侯赛因看来,既然麦克马洪没有从他的建议中指名道姓地排除巴勒斯坦,那么巴勒斯坦即应属于阿拉伯独立国家的领土。但英国政府却不这样看待。年5月16日,英国和法国背着侯赛因签订了《赛克斯—皮科协定》,将巴勒斯坦置于多国控制之下。年11月2日,英国又发表《贝尔福宣言》,表示将在巴勒斯坦为犹太人建立民族之家。这使侯赛因感到他被英国政府欺骗了。

《赛克斯-皮科协定》:深蓝色、深红色为法国、英国直接控制区;浅蓝色、浅红色为法国、英国间接控制区,紫色为共管区

年4月25日,英法两国在意大利圣雷莫达成协议:叙利亚和黎巴嫩由法国委任统治,伊拉克和巴勒斯坦由英国委任统治。随后法军于当年7月进攻大马士革,消灭了侯赛因第三子费萨尔领导的叙利亚临时政府。侯赛因迁怒于英国政府,他致函中东地区英军司令官艾伦比,指责英国违背了麦克马洪许下的让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独立的诺言(3)。英国政府于是派维克里上校从开罗赶到吉达,专门查验麦克马洪原信的内容,结果没有发现对英方有利的证据。

时隔不久,胡伯特·杨格少校偶然发现“大马士革区”在阿拉伯文里的含义与“叙利亚省”的内涵有时相同,叙利亚省的首府是大马士革,省界在南部直达亚喀巴。麦克马洪信中说“位于大马士革区霍姆斯区哈马区阿勒颇区以西的叙利亚部分应当从侯赛因建议的疆域中排除如果把此处的“大马士革区”理解为“叙利亚省”,那么巴勒斯坦不就被麦克马洪排除了吗(1)?杨格把他的“发现”写成备忘录(2),于年11月29日提交给英国外交部。外交大臣乔治·寇松如获至宝,当即予以采纳。

年费萨尔(前排)参加巴黎和会,最终失望而归。(第二排右二为阿拉伯的劳伦斯)

年1月20日,费萨尔在伦敦同英国外交部官员林德赛会谈时,强调指出:“原信中没有哪一处提到巴勒斯坦应该被排除在阿拉伯边界之外。”(3)特意参加这次会谈的杨格,此时亮出他的“发现”,竟使费萨尔一时语塞。费萨尔想了想争辩说:“任何一个阿拉伯人都会清楚地把那解释为四个城镇及其紧邻的周边地区,巴勒斯坦不在四个城镇的两部,因而包括在麦克马洪承诺之内。”(4)此后阿拉伯人和英国政府对麦克马洪承诺的解释各执一词。

年10月,埃及人乔冶·安东尼斯在英国出版历史著作《阿拉伯人的觉醒》(下称《觉醒》)。该书首次向西方读者披露了侯赛因—麦克马洪通信的全部内容,安东尼斯严厉批驳了杨格“发现”,指出“区”与“省”之间不能划等号。如果视“大马士革区”为“大马士革省”,照此推理必然出现“霍姆斯省”和“哈马省”。而事实上只有一个“叙利亚省”,大马士革仅是其首府。所以,英国的解释是荒谬的,巴勒斯坦理应包含在麦克马洪承诺之内(5)。安东尼斯由此认为,麦克马洪承诺、《赛克斯—皮科协定》和《贝尔福宣言》前后矛盾,互不一致,表明英国在巴勒斯坦问题上口是心非,故意欺骗和背叛了阿拉伯人(6)。

《觉醒》对巴勒斯坦问题的看法,在英国产生了广泛影响。例如著名阿拉伯问题专家、牛津大学教授汉密尔顿·吉布,于年11月25日在《旁观者》报上发表了阅读《觉醒》的感想。他说:“一个声称民主原则的政府竟会欺骗和继续欺骗它的人民,先是在理想主义的面具下隐藏着大英帝国的目标,继而拒绝公布它对阿拉伯人的最初承诺。”(7)在英国各界人士的呼吁和压力下,英国政府于年1月在伦敦召开解决巴勒斯坦问题的圆桌会议。安东尼斯被巴勒斯坦、约旦、黎巴嫩、叙利亚、埃及和伊拉克六个阿拉伯代表团推举为总秘书长。

亚瑟·亨利·麦克马洪爵士,曾在中国留下“麦克马洪线”

安东尼斯在会上继续驳斥英国政府对麦克马洪承诺的解释,迫使英国政府决定成立一个专门委员会,由3名英国人和4名阿拉伯人组成,重新审查侯赛因—麦克马洪通信的内容及含义(8)。尽管英阿双方没有达成共识,但英方承认麦克马洪在信中使用的语言不够明确,被迫同意公开出版侯赛因—麦克马洪通信的英文稿,而且此后不再以杨格“发现”作为解释麦克马洪承诺的官方立场。伦敦会议之后,安东尼斯对巴勒斯坦问题的看法很快成为西方史学界的权威观点,以致“英语国家中研究近代中东问题的学者们的观点都受到了它的感染”(9)。

然而从50年代起,安东尼斯的观点开始遇到挑战。英国史学家爱黎·凯多里认为,解释麦克马洪承诺的关键在于一个名叫穆罕默德谢里夫法鲁齐的伊拉克人此人被英国方面视为阿拉伯起义力量的“合格发言人”,他在同麦克马洪面谈时表示:“法国占领阿勒颇区、哈马区、霍姆斯区、大马士革区等纯粹的阿拉伯人区,必将遭到阿拉伯人的武装反抗。但除此之外……他们将接受对麦加谢里夫建议边界的西北部做出某些修改。”(1)麦克马洪致侯赛因的回信采用了法鲁齐的措辞。既然法鲁齐没有明确提出巴勒斯坦独立的请求,麦克马洪承诺自然不应包含巴勒斯坦。所以,“《赛克斯—皮科协定》与麦克马洪承诺之间能够也确定没有矛盾”(2)。所谓英国欺骗和背叛阿拉伯人的指控是不能成立的(3)。

“麦克马洪-侯赛因通信”

自年起,英国政府陆续开放一战时的官方机密文件。学者们惊讶地发现,早在年11月一战刚结束,著名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在仔细研究了侯赛因—麦克马洪通信之后,就向英国外交部提交了两份备忘录(4),在谈到巴勒斯坦时提醒英国政府注意:我们对侯赛因国王承诺这片土地是“阿拉伯人的”和“独立的”。外交大臣寇松一度赞成汤因比的意见,认为英国政府对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做出了相互矛盾的承诺(5)。

叙利亚历史学家提巴维在研究原英军驻开罗情报处处长吉尔伯特·克雷顿中校的报告时发现,法鲁齐这个24岁的奥斯曼军队中尉参谋官不懂英语,他同英国官员的会晤是通过阿拉伯语和土耳其语翻译间接进行的。法鲁齐的谈话记录前后矛盾,说法不一。提巴维认为他不是阿拉伯民族运动的“合格发言人”。另外,克雷顿的报告未载法鲁齐在谈话中使用了“区”一词,麦克马洪在他的报告中却采用了。所谓麦克马洪回信是用法鲁齐措辞写出的论调,也是令人怀疑的(6)。提巴维在总体上倾向于安东尼斯的观点。

进入70年代,史学家们的研究愈益深入。犹太学者福里德曼撰文支持凯多里的观点,也认为法鲁齐的谈话是麦克马洪承诺的基石。他从原英国陆军情报局阿拉伯处处长麦克·赛克斯的报告中发现,法鲁齐曾说北从亚历山大勒塔南至埃及西奈拉法哈的沿海地区(包括巴勒斯坦)都属于法国的势力范围(7)。既然麦克马洪承诺的前提是“英国可自由行动并不损害其盟国法国的利益”,那么巴勒斯坦因被阿拉伯人视为法国的势力范围,自然应当从麦克马洪承诺中排除(8)。福里德曼自以为成功解决了关于麦克马洪承诺的疑问,他理直气壮地写信给史学泰斗汤因比。但汤因比拒绝修正早年的观点,坚持认为麦克马洪承诺包含巴勒斯坦(9)。

年凯多里出版《在英国—阿拉伯迷宫里:麦克马洪—侯赛因通信及其解释》一书。除坚持20年前的观点外,他进一步认为:英国根本就没有给予阿拉伯人任何承诺,阿拉伯人只是根据随意起草的信件构想了他们的希望,这些希望与英国给予法国的明确保证绝无冲突(10)。凯多里的观点得到著名阿拉伯问题专家牛津大学教授霍拉尼的基本肯定后者在年的学术报告会上说:“在侯赛因—麦克马洪通信期间,英国人可能确想排除巴勒斯坦”;后来,“在签订《赛克斯—皮柯协定》之时,英国政府确想调和法国的利益同给予谢里夫侯赛因的承诺之间的冲突”(1)。这就意味着英国政府不曾欺骗和背叛了阿拉伯人。

在史学家们的不断抨击下,安东尼斯对西方学术界的影响早已今非昔比,但时至今日仍占有一席之地。英国史学家威廉·克利夫兰于年推出的《中东近现代史》就依然沿袭安东尼斯的观点(2)。他正在着手撰写安东尼斯的评传,对学术界的批评似乎充耳不闻。这使凯多里的两个追随者愤愤不平,于年撰文清算安东尼斯观点的种种失误,进而宣扬凯多里观点的学术价值(3)。尽管安东尼斯和凯多里不是同一代人,但他们在麦克马洪承诺和巴勒斯坦问题上却提出了相互对立的两种学术观点,并各自拥有不少同情者和支持者。我们中国史学工作者对此应当如何评价呢?

如果单从字面理解,可以肯定地说,麦克马洪承诺的确包含巴勒斯坦。但这是不是麦克马洪的真实想法呢?作为年中印东段边界“麦克马洪线”的制造者,麦克马洪不乏阴险狡诈、沉稳练达,为何在致侯赛因的回信里留下一个明显的漏洞?且听他本人在年3月12日的自白:“排除巴勒斯坦是我的全部打算,如同排除叙利亚较北部的沿海地区一样。我没有用约旦河来界定南部地区边界,因为我认为在后来谈判阶段有可能在外约旦和希贾兹铁路之间找到某些更合适的边界线。”(4)换句话说,舍约旦河这条明显的边界线不用,是为了在其东部攫得更多领土。因此故意在承诺中不明言巴勒斯坦,为将来谈判埋下伏笔。福里德曼说“麦克马洪做出了一个草率决定”(5)。其实麦克马洪是弄巧成拙,聪明反被聪明误,以致被阿拉伯人抓往了破绽。实际上,麦克马洪和英国政府根本没有让巴勒斯坦独立的打算。安东尼斯仅仅从文字上推理,先是断定麦克马洪承诺涵盖巴勒斯坦,进而认定它与《赛克斯—皮科协定》和《贝尔福宣言》前后矛盾,显然过于武断和牵强附会。

笔者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完全赞同凯多里的观点。凯多里为证明《赛克斯—皮科协定》和麦克马洪承诺的一致性,竭力赋予法鲁齐“合格发言人”的身份,同样显得极其勉强和矫揉造作。至于他否认英国政府的欺骗行为,则明显违背历史事实。众所周知,英国一方面和侯赛因讨价还价;另一方面又背着侯赛因和法国秘密交易。当侯赛因得知赛克斯—皮科协定的内容后,英国又对他信誓旦旦,虚与委蛇,直至费萨尔的阿拉伯起义部队被法军赶出了大马士革。安东尼斯说英国口是心非,故意欺骗和背叛了阿拉伯人,并非无稽之谈。(注释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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