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年的首诗
1《乍暖还寒时候》
轻轨列车穿过隧道,山城的背鳍在汽笛声中缓慢地下沉。隧道另一端往事的车厢在摇晃,它回头望见了我:月光一穷二白,星夜布满伤口。
2《迷雾记》
是数月未散的雾,连接山城喑哑的事物
是患忧郁症的日光难以穿透楼宇缜密的心思
是河谷深处的你,在呼喊我的名字
而迷雾,回赠你一座空茫的城池
是灰白的我,偏爱这复古的意境
是无可奈何,又退无可退的我们
孤身坐入岁月的渊薮,在微亮的漏洞里
等待一切,澄清于光明。
3《封闭货车》
封闭货车拖着铁皮车厢驶入山谷
接着是连续的下坡路,发烫的刹车片
再是破旧的吊脚楼,低矮的石拱门。
我们回到老城,白象街的石梯上
那个撑着油纸伞的小妇人
是我年轻的祖母,她在向上攀爬
她将抵达卸货现场。那年头
消息闭塞,没人知道这个世界能有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缺什么,要什么
只有封闭货车不断地进城,出城,进城,出城。
4《树?庙》
黄葛树健康的根须,沿着庙墙裂缝
裹住内部趺坐的佛陀。
佛在树中,她的香火在树外。
我跪在树下,我的祈愿
就像林间飘落的秋日黄昏。
5《景象》
屋外
连续的冷雨
滴水的竹林
春天匍匐在宁静的冰湖之下
银灰色的蝙蝠贴着湖面
在飞——
更远处
惊悚的闪电
密集的消息
像松果落满林间
医院发热
晕眩
我在客厅厨房卧室来回踱步
“如果我有一支绿色部队
在这个二月……”
6《回城记》
城市收费站的巨大入口,车辆密集
排队。挡风玻璃外雪片飘洒
世界在低处层叠,我必须等待
必须远离人群。雪继续在下
天空越来越薄,越来越轻
山城内部的峡谷在缓慢地裂开
太阳滑入这场来自春天的情事
而我是春天的一句早安
我爱的事物在从容的消逝中,照亮自身。
7《晨雾记》
清早,浓雾锁山城
营养不良的太阳
头颅低垂
房间的弧形阳台悬浮空中
慢慢升起。接着
屋顶的花园,鹅岭的背脊,信号塔的避雷针
显现——
轻轨车厢穿过高架桥
在云层之上滑行:
一节节关系亲密的飞船
缓缓滑入大雾
并没有被雾色察觉
8《厂房爆炸的那晚》
厂房爆炸的那晚,我梦见
铁在沉降——铁
穿过巨型电炉缜密的陶瓷底座
滑入某个未完成的宇宙。
那里,耀眼的灰烬在坍塌
所有的矿石已耗尽意志
分子与分子的距离无限扩大
一切在膨胀。而这还只是个开头
那晚后,我反复在做同一个梦:
铁在沉降——被火焰包裹的铁
在沉降——那些沸腾的铁
极致的热的核心,是否逼近极致的冷?
一声巨响后,另一个我会由此创生吗?
我曾梦见这一切:厂房爆炸的那晚
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
站在冷却池旁抽烟,脸颊一半明亮
一半忧伤……那时,我还不满十岁
我所梦见的是即将被验证的未来,还是
被搁浅在边缘的记忆?
是持续的梦境,还是偶然的现实呢?
多年后,父亲已经老成一块锈迹斑驳的铁
空气焦灼,爆炸声还在回响
而我何时被唤醒,又会被谁唤醒?
9《从三峡博物馆看重庆人民大礼堂》
站上博物馆入口台阶,黄昏
从人民大礼堂的攒尖屋顶
起身滑落。游客散去
展厅灯光熄灭,中轴线上的牌坊
如同一面自省的立镜——
遗失之物在我们的对视中
渐行,渐远:“此刻没有归家的
已无家可归,此刻消逝的
已进入恒久的轮回。”
此刻,落日与圆月同时现身
我抓住的只有瞬息,没有其它。
10《渣滓洞集中营》
“你知道吗?”
举着小旗子的女导游说
“他们曾在黑牢里写诗!”
——我看见
老虎凳的叙事已锈迹斑驳
地牢的铁链锁住隐喻的尘埃
分行的隔墙在切割语言的展厅
而每一颗红色的词
都已打入靶心。
在审讯室,在光的缝隙里
有个声音在问我:
“你是日常的幸存者
还是历史的发声者?”
注释:解放前国民党在重庆歌乐山渣滓洞设立监狱,革命烈士曾在牢中写下大量诗篇。
(重庆大学B区的四月)
11《清明记》
汽车滑入弯道。谷地的山路泥泞,寒冷。
漫山的白茅,连绵浮动。
外省归来的子孙在车里晕眩,呕吐。
窗外,一头枯瘦的黄牛
站在墓地边缘:黄昏低着头
沿着田埂,啃噬着初春。
我们跪在石碑前,辨认彼此的名字。
一只麻雀从一棵树站上另一棵树
芽孢肿胀,纸扎白花在寂静地闪烁。
12《旧日子》
夜里。猫鼠遁入空门
石佛在油灯的慈光里打坐。
菩萨,请保佑——
泡菜坛里结跏的乳酸菌分泌精细的酸。
早上。一家人喝热茶
晨光压住经书,没有重量。
菩萨,请保佑——
泉水中入定的叶子慢慢渗出清苦的香。
13《春寒料峭》
黑夜的漏斗在头顶旋转
星光滴落,我听见木桶跌入水井的声音。
母亲点燃堂屋门前的红灯笼。
月亮升起,又熄灭。
春寒料峭,我穿着千层底布鞋
走在陌生的故乡:迷途者走在他的归途上。
14《独轮车》
是唯一的现实,还是纯粹的精神?
是重力,还是意念的倾角?
或者的确存在其他什么,在催促它
向前——飞快地滚动。
暴雨来临前,它沿着混沌的山路运送石料
直到圆形轮毂,以及三角形支架
陷入某个凹槽。对立,抵抗
倔强地挣扎。它耗尽气力
而父亲还在极力平衡花岗岩的重量,浑身冒汗
像一架被蒸汽包裹的火车头,执拗于
某个尚未被我们发觉的,孤独的支点。
那是多年之前,我们住在危险地带
在连日的暴雨里抱成一团,小心地幸存着
我们的瓦舍,耕地与果园
还扎根在大山脚下
我们必须追随它,必须在屋后
夯筑挡土墙,抵抗命运一小块偶然的塌方。
15《久别重逢》
一直想象久别重逢时你的脸颊
嘴角的微表情,眼神投射的距离,
多年以来身体沾染叠放的忧伤。
“鼻尖的痣是否斗转星移,
左手的指环是否明亮如鸽哨。”
一直想象隐居西湖的古塔,岛屿,水鸟
终于有一天出现在雾都的江畔。
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躲开生活的流弹之后,作为一个幸存者
站在你面前会是什么样子?”
曾以为自己难以承受天各一方的离别
却更害怕久别重逢时忽然的安静,与停顿。
16《在兔肉火锅店》
这肯定是忧伤的,也绝非偶然:
从笼中揪出活蹦乱跳的那只
用小钢刀割开它的喉咙
血溅在地上,就收不回去了
一场众目睽睽的谋杀。
这肯定是残忍的,也近似慈悲:
转动刀锋,将兔皮从头到脚迅速剥离
手法娴熟,像脱掉一件绒毛外套
而它赤裸地,倒挂着
某个瞬间,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17《霜降》
傍晚,我豢养的雷在雾都占山为王
细雨越下越冷冽。闪电,像出鞘的银剑。
你寄来的那盆多肉植物,根部冻伤,腐烂
这样孤独的节气里,应该再也救不活了。
先生,这是你走之后的第一个霜降
雪霰在敲打屋顶,信鸽踩着一块薄冰小心徘徊。
18《祖母的最后一个星期》
星期一,你说:要有光——星期二就有了光。星期三,太阳烘烤着木桶里酸馊的淘米水星期四,你拆去房间隔板,将棺椁请出谷仓……星期五,门前河渠走远了,事物原本可以如此轻易地告别星期六,所有的秋天都在重复同一个秋天星期天,赐予果实的人掩藏花朵的真相童年启蒙的人给你带来一生的困顿,九十六年来你焚香供养的暗夜,突然决堤。
19《在上海小住》
七月。骑着共享单车
往老旧的里弄深处滑行。
几日了,一只肥胖的大白猫
蹲在法国梧桐树上
对黄浦江这样的好天气保持怀疑。
在山阴路。杂货铺里买卷烟的中年男人
留着跟鲁迅一样儒雅的唇须。
当我向他走去的时候
他突然转身离开——
“要是没有一次错过,重逢又有什么意思呢?”
注释:山阴路,上海鲁迅故居所在地。
20《非洲记》
这是神的自留地。捕鱼鸟拖着阳光的箭羽
俯冲而下——黄昏布满翅膀与鳞片。
当淡水的触角溢出河床,酋长从沉睡的橡树里
掏出一艘轻快的独木舟——
幸存者的草绳渔网被拉上船。
部落的女人们站在水边,金属圆环箍住脖颈
头颅顶着重于自身骨骼的水桶
她们忽然转身:黑皮肤的面颊画满白色图腾——
被遗忘的古老生活,重新认出了我:
一个久居山城的惊叹号,站入非洲内陆
在高草丛中拼命地踮起脚尖。
(长沙湘江-橘子洲)
21《城市马戏团》
被鞭子驯服的大象;为自由反抗的蚂蚁。
被生活罚站的黑熊;为生存乞食的白狗。
我们是依赖他人从外面打开的门
通向城市马戏团的圆形舞台。
我们成群结队走进阳光灿烂的帐篷
我们要在好奇的观众面前做个有趣的传教士。
22《雾色随想》
电子邮件滑入雾霭
发潮的二进制代码沉降夜色
我掏出这把黄铜钥匙
沿着空茫的边缘敲打小巷。
开锁时,我的房间
像一艘孤独的海盗船
在迷雾深处漫游数月后
忽然站回了身旁。
23《自我隔离》
二月并不是残忍的季节,戴口罩的
年轻姑娘在对面的阳台上侍弄水仙。
社区广播循环通报冠状病毒侵染国家的讯息
战争在发生。有人在墓地焚烧茅草,寄送去冬的密件。
我必须保持孤独。几天,一天。像坠地的深海岛礁
我等待太阳的渡轮从春天的港口驶来。
24《兰州拉面馆》
天气预报说北方已降下今冬第一场雪
而此时,山城暴雨如注。
我吃完一碗手工羊肉拉面
就再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也没有谁可见。
一个黑纱掩面的阿拉伯女留学生走进来
两个孤独的人面对面坐着,没有说话。
她有着穆斯林悲悯的忧伤
她长着一张与我一样雨雾朦胧的脸。
25《大雪》
傍晚,春雷如钟。
天空的鼾声在返青的蹦床上
翻转,下坠。接着是冰雹敲打芭蕉的寒噤
竹子在灶膛内不断炸裂,厨房传来欢笑……
深夜,大雪躺在了小雪上,屋顶慢慢变厚
神的绿色脚印被埋没,一切终于安静下来。
清早起床,母亲打开圆窗:没有声音的世界
巨大的白色漩涡在光的河流里消融。
26《练车场》
烈日煎焙水泥路面,蝉声如雷。
光的瀑布撞击着铁皮车顶
仲夏的墨绿色发动机在轰鸣,座椅寂静而滚烫。
我握紧命运的方向盘
停车,倒车,上坡,下坡,换挡,转弯。
教练坐在副驾驶抽烟:微型火灾逼近嘴唇。
我必须依靠自己凌驾于这架燃烧的机器之上。
驱动它,控制它,让它载我走出山城的谜底
像赛马场上压低重心跨栏的骑士。
27《六道轮回图》
早上十点
太阳收拢翅膀
一切没有温情
我走过长夜你在长夜之外,
我走入黎明你在黎明之前。
木星
孤寒。
我拒绝无关紧要的人突然的问候。
旧事物在寂静地发芽
你会在春天醒来
发现自己已死去多年
像一场无声的黑白电影。
28《木星记》
磁层风暴改变探测器的回航路径
我们感受体内残留的重力
在悸动。飞船收拢翅膀。
这儿是一个没有波纹的
巨型湖泊,醒目的蓝色漩涡
在湖底闪烁。我们回到湖畔
石头与流星修葺的房屋。
为了生活
我们会保留一座微型火山
煮饭,烧水,保持精神清爽
快速而无意义地燃烧,自转,离析。
转身的时候
上帝在这儿才刚刚诞生。
女人或男人,尚未被区分。
我们的历史还停留在遥远的未来。
一切因未知而抵达。
29《四月》
一
排队进入四月的机舱通道
云层之上的日出比人间来得更早一些。
蓝天的牧场上,小草在春天的跑道滑翔。
二
四月并不是最残忍的月份,所有的桃花都在四月怀孕。
一定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流走,自己却无从知晓
就像雨水,正慢慢逃离大海。
三
你在四月栽下的黄葛树,在四月落叶缤纷
雾都深深眷恋着这偏执的轮回,错误的忧伤
我们生活的山城迷宫。我尚未成功出逃。
30《北京的一个夏夜》
——兼致徐晓,李啸洋,午言,贾假假
凌晨一点,我们沿着后海散步。城门关闭屋脊的吻兽在低吼。月亮的天窗打开一半,另一半
掩入,繁星的花园。
酒吧民谣歌手弹着木吉他
语言之树在头顶伸展枝叶。
我们坐在树下等待苹果掉落
一切在摇晃:墨绿的瓶身咽入玫红的果酒。
(重庆嘉陵江)
31《青草池塘》
黄昏锈迹斑驳
池塘悬挂在草叶弥漫的林间空地:
这是动物的饮水房间,和平之地。
非洲野象将长鼻探入奶油般柔软的池底。
犀牛抖动着小耳朵,爱情在这里发生。
羚羊跳跃,螺旋形长角像向上升起的微型风暴。
森林狼在池畔漫步。旱季即将来临
晴朗的太阳下生活如此艰辛。野外探险摄影师的
黑色镜头里:“潘多拉的火灾与瘟疫不停地生长。”
32《出生地》
春寒拖着倒刺
返青的货车在晒谷场边缘
卸下冻僵的蛙类。
多年后——我被出生地的橘园叫醒
像果实被自己的花朵叫醒。
我走近那个分娩的夜晚
回头看了一眼,并没有被母亲发现。
33《二〇〇八年?冰川纪》
那年的冬天多冷啊!
南方小城提前陷入冰川纪。
我们心里谁都没有底
暴风雪连下三个月后
来路冻结,房屋冰封
人间会不会就此消失
你走之后,这样的冬天
就再没有回来过
我也没有遇见下一个春天
总是习惯一个人
在人群边缘低调地狂欢。
34《阴天记》
阴冷的天气难以入眠,我打开圆窗
放走阁楼里徘徊的蝙蝠。
窗外,父亲的板栗树挂满枯叶
枝桠的黑色手指插入天幕。
阴冷的天气溢出晚雾,我坐在
嘎吱作响的老式竹椅里,反复折叠。
回忆探出触角
绿萝沿着砖缝在陈旧的房间攀岩。
35《渤海之冬》
积雨云挨着海面漫游,水滴跌入大海
——它会成为大海。
日久喑哑的沙滩,阒静的白贝壳
在我身边层积。
缄默。我被织针织在它的灰色毛衣里
我将永远依赖于他人
让自己保持健康的体温,在海风中
摇摆手臂:一场行走的哑剧。
36《地铁记》
车门关闭。我滑入抽象的地铁线路图
倦怠地撤退,低头地邂逅
陌生的灰色身影在山城底部纷飞。
我从一处异乡,抵达另一处异乡
其余只剩下黑暗
更多的黑暗在终点站麇集
黑暗的长廊里
通体光亮的蚯蚓孤零零地穿行。
37《观鲸记》
乘船出海去看鲸鱼,天气忽然变坏
我们像洪亮的钟舌
撞击着船舱,持续地晕眩与震颤间
一头抹香鲸忽然浮出海面
摆动着蓝灰色的鲸尾
如同那年,你在滂沱大雨中向我挥手告别。
38《雾中漫步》
一个秋日的清晨,每棵树
都是空寂的。山雾沿着石壁生长
途径的鸟声氤氲而寡淡。
没有谁能理解
一个雾中漫步的异乡人
没有谁能理解
卵石在浑浊的江底行走
我将棱角藏入他们看不清的内部。
39《小镇市场》
阳光站在蓝色塑料棚上,我牵着姐姐的手从棚下走过,穿越斑斓的湖底悬挂腊鱼的墙面,水波在晃动。我们看见:泥鳅与黄鳝拥挤着渡过秤盘,屠夫用青草绳挂起羊头猪肉被标上价格,牛肉价格更高些只有包糯米饭的粽叶没有价格。再往前走,鸭梨摞在苹果上红橙照耀着青桔。卖豆腐的手推车背靠街口的大枫树,树的对面黑色爆米花机里,铁的味蕾炸裂。那年我只有六岁,与二十世纪贫穷的生活打了个照面:我和姐姐要穿过整个小镇市场在街道尽头,她要用我手心里那张浑身皱纹,汗水咸润的五毛钱人民币给祖母买一包雪白的加碘盐熬过寒冬。
40《操场记》
想起二十世纪末的小学操场
蚱蜢在跳远
蜻蜓停在单杠上
高年级学生踢着足球……
我从未参与其中
我总是一个人坐在操场边缘
那里
野草在结籽
野草在呼唤
野草翻滚着漫过种满玻璃碎片的红砖围墙
孤独的大地在疯狂地生长。
(三亚-蜈支洲岛)
41《地震记》
洗澡过后,房间在晃动
天花板上水晶吊灯摇摆着光的钟锤
我的仙人球,我的搪瓷杯,我的诗集忽然惊醒。
警报响起,消防楼梯间黑压压的人群
滑出楼房。那些离我如此之近
却从未见面的陌生人在狂呼,幸存的世界!
我站入颤动的黑暗深处,等待一切
回归日常,等待某人打电话过来
看我是不是深陷在山城的某个裂缝,无法自拔。
42《菜园记》
山城傍晚,想起母亲的脸故乡的菜园
红菜薹开小黄花,胡萝卜踮起脚尖
莴苣拔节,白菜结球
马铃薯积蓄毒素,长出健康的芽孢……
凌晨四点,阳台花盆里的这捧黑土
是我在异乡唯一可侍奉的菜地
它耗尽数月驯养两株蒜苗
它侧身站入冬夜,郁结满腹辛辣的蒜瓣。
43《黄昏》
黄昏凋敝众神的火焰。山城挖沙船
徘徊谷底,打捞着暮色暗沉的碎石。
我的头顶,长江索道的铁皮车厢
满载外地观光客,从这岸——
到彼岸,来回地飞:“旧事物
在忙碌的现实中,拾捡折返的历史。”
——起风了,我再次靠近这个良宵
夜的黑锤,以巨大的缄默捶打着白月的铁镰
我从记忆飞溅的火花中,穿过繁星漫天。
44《二〇二〇年?二月二日》
外面已是初春,繁星打开忽明忽暗的花苞。
冠状病毒在蔓延
一只飞蛾栖息在电视荧屏
惊愕的死亡数字上,众多不能再见
也不能告别的景象起身,离开。
隔离的日子,我必须洗手
白天三次,晚上一次。
我戴上口罩,马匹在马厩里戴上嚼子。
45《上帝视角》
他的工作是在实时监控录像里
审视陌生人出入山城宾馆。
见面的时候,他戴着一副方框眼镜
神情严肃:“不要相信任何电子产品——”
他凑到耳畔,人格分裂一样低声告诫我
“它们都长着你看不见的眼睛!”
这些年,他沉迷于观察屏幕上
隐秘的图像,跳闪的生活
而远离现实世界:我的表哥,他小时候很胖
长大后很瘦,亲戚们现在都喊他胖子。
46《沼泽地》
春阳有灼烧之感。沼泽地边缘
蜉蝣扑扇翅膀,更多蓬勃的卵开裂。
我仿佛以另一种生命形态出现在这里
那张被我遗弃的,布满节气的旧年历
记忆住在里面,已经烂成一群细碎的白花。
47《白虎记》
假山与人工湖的边境
巨大的机器轰鸣,雾霾开锁的声音
在黄昏响起。这里不是印度
不是孟加拉,这里的动物园潜伏在
文明城区,最后一批游客站在
钢化玻璃墙外,他们沉迷于异乡者
失去故土的低吼,他们看见的白虎
只是一个被挟持的词,真正的兽在笼外:
那只屋顶上轻松漫步的白色流浪猫
它的尾巴晃动,皮毛洁净
它撕开虎啸的外衣,语言静默登场。
48《斗牛记》
阳光普照,金色铠甲在掌声雷动的文塔斯斗牛场
闪动。我被马德里抛入矛盾的漩涡:
两个生命站在天平的两端
野蛮与勇猛对峙,生存进击着生活。
公牛的背脊被刺入花镖
——一辆愤怒的火车撞入红色的陷阱
直至心脏炸裂,斗牛士割下牛耳
滴淌着受难者的哞声。
而今天是礼拜日,所有的信徒挥动白手帕
圆形祭坛中央躺着我们奉献的祭品。
注释:割下牛耳、挥动手帕是赞赏斗牛士表演的形式。
49《荆棘花园》
二月的一个傍晚,黄昏的脚印很浅
桃枝的芽孢已肿胀数日,但重返故乡还为时太早。
而我必须唤回,那条失踪的林间小径
必须穿过,那座屋顶坍塌的废旧工厂。
那里,父亲运送铁矿的斗车坐满苦涩的茅叶
我有一座荆棘花园,春天开白花,或者粉花
我从未进入内部,一切只能怀念。
50《蜡烛记》
八点,准时停电。我点燃一小截蜡烛
记忆的火焰在冬夜缓慢地撤退。
重感冒已持续数日,拧紧喉口
某个红肿的螺帽。胶囊在融化
童年的体温在消逝,我的脸颊滚烫
而床铺冰冷。烛光恍惚,且深微。
一只白蛾滑入房间,扑向那些
被暗夜与病痛唤醒的人间往事
它所扑灭的
都是粉身碎骨难以忘怀的。
(东方-渔村)
51《还林记》
这十七块土地母亲已耕种四十多年
季节交替中她抱回健康的
红薯,玉米,土豆,苦瓜,西红柿……
养活一个贫寒的家庭
这没有什么不好。可这几年
她疼痛的身体难以承受日久的劳作
她总是想在自己还有气力的时候
退耕还林,将生活的园地
退还给百年的树木,将泥土的恩情
退还给大地的勃勃生机。
52《铁环记》
山城的晚上难以入眠,感受——
童年的铁环在下坡
下坡——追着落日的车轮
它飞滚着,叮叮当当地欢笑
撞碎浅水河面流动的黄昏。
半路上,我碰见另一个玩伴
他正滚着铁环上坡
上坡——他耐心地驯养叛逆的圆
斜长的影子拖着夜空的船锚
走在他的前面。
当我滑入黯淡的坡底,他已经站上斜坡
月亮的玉盘也升上去了,在繁星的坡顶。
53《左手之伤》
深夜。疼在体内蹦极
我的左手忽然醒来。它微微睁开眼睛
伤口挨着伤口,血滴漫溢
泪水一样咸。起初它很孤单
远离水和重物。接着
它豢养的情绪在指骨里飞快地抖颤
并追上了右手,变得与我无关
它滑出被窝,斜躺着
像一条漏水的客船穿
而我在内陆码头,因等待而平静。
54《它和它们》
一
年猪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直到尖刀
刺入喉咙,它嚎叫着——语言惨烈。
它的肉块用松柏柴火烘干后
临时挂入我的书房:一本本黑色的巨著。
二
父亲在牛栏两侧贴春联,家里的牛犊
自己会找到回家的路。来年
它卖给屠宰场,换回我的学杂费
和一个野草丛生的春天。
三
杀鸡之后,我取出它喉管里残剩的米粒
喂给饥饿的鸡仔。它们并不知道
自己的生,来源于母亲的死。
一切仿佛已被默许,被原宥。
55《森林与年轮》
南方森林昏暗的低处
蛇类爬行,蜘蛛结网,菌类探出伞面
像秋日大地低语的密件。
早晨瞬息消逝,一切几近枯萎
捡柴人拾起林间溃败的岁月。
火焰在记忆的灶膛里,燃尽年轮。
56《门》
母亲进我的卧室,她从不会敲门
我已经跟她讲过许多次
她总是推门而入,拿着晒干的衣物
或者削好的苹果,剥好的鸡蛋……
而我总是拒绝,她冗杂的沟通方式。
三月,竹林正慢慢站入橘园
鸟雀啼啭,我的母亲
她应该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让桃花安静一些,听她讲讲
二十世纪的穷苦日子。那时
她递给我的小手绢,里面总包着
一颗奶糖,或者板栗,花生……
而现在,我想要她留我一个人
在门的身后,安静地挑拣一些
词。每当这时,我的母亲
总会推门进来,嘴里含着愠恼的
语言:“你为什么总要关着门?”
57《午睡》
在乡间午睡是件多么带劲的事
窗外,蝉鸣幽深
而清澈,像持续发烫的秒针独自走过十年
又将独自走过下个十年。
我们躺入蓝色格子床单某个凹陷的记忆
柔软的耳垂,照入身体的光,鼻尖渗出的汗
已难以令人心动
可我还是会一直想念着你
尽管这一切没有任何意义。
58《虎丘记》
我偏爱平原城市内部
忽然出没的山丘
偏爱大地偶然拱起的
靛青色背鳍,某种孤寒
而念旧的高度
就像虎丘,在姑苏
缓慢地回头,深情地触碰
骑着悬崖的苍松,古塔,白月
就像一些旅行在秘密地起伏
一些恒久的事物
艰辛,而无意义地存在。
59《苏州河》
又有一群英国留学生从外白渡桥上走来黄昏冲洗着百老汇大厦的浅褐色底片。我无意踢飞一只陀螺历史的漩涡在光中震颤。那年头茶楼,码头,仓库,酒肆在灰烬里跺脚,失声的战争与条约成群结队地出入里弄……我在纪念塔旁等着人力车夫拉回一两个了不起的人物可眼下,仲夏余热损耗着游客的耐心苏州河不在苏州,落日落入俗套上海中心大厦的龙身盘旋向上,明亮且乐观。
60《乒乓球》
我回到小学操场边缘的乒乓球台
许多微亮的旧日情愫,在桌面上
弹跳着,回到身旁。六岁的我
曾专注于球体情愫的起伏与跃动
那些生活的抛物线,偶然发射的可能性
拖着彗星的尾翼,飞向南方
飞向那个大汗淋漓的夏日。那时
操场还没有长出年轮,野草披着孤绝的
暮色,在跑道上逆时针拨动秒表。
二十世纪的计分牌,不断变化的数字
飞奔着,咬住某场小镇友谊赛
乒乓球在热空气里膨胀,膨胀,膨胀
慢慢向我靠近。而现在
我站在自己的对立面,来回地防守与进攻
衔接着镜像的童年,折射的时间
直到我们抵达赛点,晚风降临
晚风犁开野草丛生的小学操场
一切过往的矛盾不再适合独自化解。
(重庆-仙女山)
61《植物与黄昏》
五月的一天,霞光映衬出树木的剪影:
梧桐,椿木,女贞,松柏与棕榈。
祖母的枇杷早已熟透
春日的良心,被压入椭圆形的果核。
堆场边缘,冷杉木料长满黑色的耳朵
植物的死过于清寒,浓郁。
更远处,祖母站上山顶喊魂
桃花在高处离散,黄昏又站回身旁。
62《目送》
傍晚,在水边散步。河渠弯曲着
向内部流动。对岸,祖母的墓地
被竹林包裹。她的石碑上,凝固的词
刻着我的姓名,根系与去处
而我的画片,我的日记,我的玻璃弹珠
蜷缩在坟包深处。三月,她淡绿的趾骨
依旧卷曲着,桃花在头顶热闹过后
又纷纷跌落身旁——她仍然还是那个
缠着裹脚布,喜欢桃花的童养媳。
这些年她就在这里,不再离开。而我很沉默
我已经走远。祖母,真的有某种无法言说的忧伤
——你无法流泪,你只能频频目送……
63《凤梨罐头》
五月一日清晨,一个男生在足球场
逆时针跑步。他匀速推动表盘的秒针
用身体不断画圆,拧紧城市的发条。
回来的时候,他滑出微亮的湖底
浑身湿透,汗水在体内沸腾
他已经蒸发掉足够的泪液,似乎忘记
昨晚自己吃过的那些凤梨罐头
香港便利店里,记忆的保质期在倒计时
何志武,你在电影里许诺的爱
如今已经过了二十六年,我还在重庆
等你说“爱你一万年”,或者“生日快乐”。
注释:何志武为香港电影《重庆森林》里的人物。
64《重庆大厦》
许多年后,所有的窗户都关闭着
我一个人回到重庆大厦,这个包罗万象的
异域褶皱,或者危险而迷人的地球乐园
依旧混沌,阴暗,布满谜语
披着滴水的空调外机,残旧而神秘。
我走入大厦的中庭,孩子们在追逐,在大笑
那里,一架银色飞机拖着长江的尾翼
在陡峭的亚洲峡谷轻轻地飞。
65《地球记忆》
我的黄狗趴在晒谷场上
没有其他什么事可以做,桃花谢了
身上的虱子多起来
一个季节已经来到。
这个五月,它将再次成为母亲。
去年死去的那胎儿女
它似乎早已忘却。火烧云在变幻
在它眼里,一切都是黑白。
一切都没有记忆,也没有无休止地痛苦
没有真正认识的人
也没有值得怀念的地方。
66《入夜》
这里的一切尚未完成
蛙鸣尚未犁开父亲的责任田
桃子尚未从花蕊中央
辨认出那条乍暖还寒的旧路
茅草在风中招赘,树木不断吐露消息
河渠的水深邃地流动着,呢喃着
像须臾老去的幽灵
而祖母尚未归来,她还在山坡上
采摘那些攥紧小拳头的蕨子
回头的瞬间,突然发现自己
已故去了十八年
晚风递来山花的手语
一切在尚未完成之前抵达,或结束。
67《圆镜》
悬于堂屋门框上的圆镜,照着进出神龛的
祖先,也照着过路的佛陀。
它抽出冷冽的光,鞭打不怀好意的兽
混迹人群的妖。多年后
老屋坍塌,被护佑的家具暴露于涟涟雨水
被放逐的亲人散落各自的异乡
剩下这块圆镜,躺在断砖碎瓦间
体内布满深渊与谷地
它仍然仰面照着来历不明的天空
照着那副被子孙们抬入堂屋的
椿木棺椁:祖母从镜中慢慢走了出去。
68《水边的毛桃树》
我从未完整收获
那棵长在水边的毛桃树结出的果实。
许多年来,河渠得到的毛桃总比我多
那些水里游动的小幽灵,淹死的鸟
逆行的蛇类,接纳的夏天
比我更完整,密集。
我站在树下,必须承认一棵树的命运
承认一棵树存在于水边的意义
它的身下,一半是永不翻身的大地
另一半是奔赴远方的河流。
这个夏天,就像从前所有的夏天
我再次举起长竹竿,敲打桃枝
许多遗失的事物跌入故乡的容器。
69《蝉》
那一年,在南方乡村
三月的蝉
像轰鸣的绿色马达。
草木的良心在回响
祖母青涩的魂灵忽然寂静地闪过
“望着我吧!
最后一次挥手作别”
一切仿佛即将重来。
70《二〇二〇年·竹笋》
下午三四点钟,胃中的纤维难以消化
胀痛。竹笋隐忍着
内部的痉挛。大地的佛塔持续拔节
独角兽在静谧生长
那里,一节节黑暗的车厢将叶子送往高处
它啜饮的手指变成了绿色。
(疫情隔离在家)
71《化验报告》
医院的化验报告
像无法理解器械内部构造的司机
拿到汽车检修单:肾脏与血的成像示意
阿拉伯数字与计量单位的告白
以及难以解释的病灶,源于遗传学
笃定的循环。我由此担忧时间
过早地衰老,担忧楼梯延伸一半
已抵达末路,语言尚未成熟
已折入词语,谷仓尚未丰盈就已卸下秋天
而明日仍然密集地到来。
72《立夏》
五月,季节在转舵
风吹响漫山的青叶子
落日冥冥,月轮隐现
一朵暮云拖着南方乡村
记忆的帆布,向更南的方向移动。
所有的傍晚折叠成这一个傍晚
所有我们抚平的水纹
仍在不断扩散
仅有那一爿斜坡上的屋顶
像夏季的蓝色航标,倒扣在巨浪的边缘。
五月,当你踏着花路
站回草色辉煌的宗族墓园
当你走在溪畔,碰见某个再次现身的转弯
过往的一切原本可以如此轻易地重来
长夜来临,我已不再想念。
73《云实》
河渠拐弯的地方,云实藤蔓挂满花序
红褐色枝干在摇晃,斗米虫就生活在
空心的枝桠里。很久以前,可以食用的虫子很多
祖母会在初冬燃烧这里的云实青条
再从熄灭的木炭内部,剥出一枚枚焦黄酥脆的
斗米虫。我蹲在一旁,盯着噼啪作响的火焰
某种沸腾的蛋白质异香传来
枯槁的胃在呼唤,祖母为此耗尽一座座灌木丛。
如今,云实的藤蔓四处密布
它们开璀璨的花,结肥壮的果
而祖母离我很远,河渠静静浮动
肿胀的云朵,墓地的磷火在转身,在告别。
74《油菜花田》
四岁时,我走进祖母的油菜花田
那些疯长的茎杆与脉管
漫过头顶,露珠携着黄昏滚落
我听见祖母在呼唤我的乳名
却无法从中找到出路,浑身蘸满花瓣。
多年后,当我再次走进祖母的油菜花田
不断拨开的细小裂缝,又迅速地缝合
我极力辨析声音的方位,祖母的坟墓
在出口处隐身不语,我终于无法再走出
那片油菜花田,迷失在故乡的腹地。
75《假牙》
睡觉前,母亲取下口腔内部
那副疲惫的假牙。它嵌入身体已十余年
白天咀嚼大米饭,小白菜,胡萝卜
接纳父亲递过来的橘瓣,香蕉与降血压的药片
将方言打磨得体贴而形象。到了晚上
它独自站入一杯温水,像一把松开的锁
这个春天,我目睹母亲柔软的晚年
在失去乡村经验后,又失去往常健康的食欲
我要习惯她混沌的话语,衰老的记忆
习惯她蠕动着塌陷的嘴唇,跟我说晚安
像一个渴望亲吻的小孩。
76《堂屋门前》
堂屋门前,枇杷甜得极慢
屋檐悬满玉米,辣椒,去冬的腊肉……
我坐在这里,身后的王氏先祖考妣神位
在一张盛大的红纸上依次排开
我可以从中辨认自己的来处——
夜幕低垂,更多隐秘的事物寂寂赶来
父亲点燃供香,人间烟火气缓慢地升腾
星汉灿烂,众神纷纷现出金身。
77《青木瓜》
福建海边的小村,青木瓜悬挂在
浓密的爪状树叶下,酝酿糖分。
这羞涩的乳房,九月缄默的水
一个陌生人慢慢走近,看了它们许久。
整个下午,我徘徊在这条砂土路上
木瓜树沿着石块垒砌的矮墙静默站立。
矮墙身后,那些尚未开发的海岸滩涂
卷起的浊浪,在铺垫一场内陆暴雨。
亲爱的小孩
我是没有伞的异乡客,站在木瓜树下。
我的头顶,雨还没有完全降落
青蓝色的积雨云还没有完全成熟。
78《蚂蚁与蝴蝶》
一只工蚁咬着一小截粉蝶的断翅
沿着极细、极长的草叶奔走。
死亡的重量很轻。蚂蚁无法理解飞翔
却接纳着,飞翔的喜悦。
79《孔子铜像》
图书馆像一本打开的书卷
圆形大厅内部
孔子的铜像拱手站立
它将告知我们所有
它将拨动地下室古书的发条
它的右脚拇指
被参加高考的中学生摸得锃亮
一切都依靠它了……
80《战役》
当货车慢慢退入厂房仓库
一场战役在村庄腹地,打响——
那些前来帮忙装载锰铁凝块的农妇
戴着洗碗的袖套,她们知晓
每一块锰铁的棱角与切口,像知晓
每一株庄稼的茎叶与花期。
她们从暗处,推着斗车
像推着一门加龙炮,朝向光亮的豁口
沿着车厢蓝色的龙骨,整齐砌成的
立体堆场,像一座座斑斓的工业金字塔。
为了孩子的作文本,一个家庭半月的
食盐,或者一双崭新的解放鞋
她们咀嚼着陌生的铁,有人因此划破手指
有人跌倒在仓库闷热的浮尘内......
到了深夜,当所有人终于赢得胜利
货车将再次返回它们自己的目的地,卸载
沉痛的生活——谢天谢地
那儿还会有另一场战役,持续整晚。
(三亚-椰梦长廊)
81《南方与西南》
南方乡间,坠地的果实
如同被石块击中的飞鸟
空中的呼哨
指环般圆润,成熟。
山城出租房内
有助于睡眠的白色药片
造梦的分子
搀扶着异乡者的孤影——
我穿过黑夜,像穿过没有光的海底。
82《校园记》
下课后,我们抱着《建筑十书》
穿越木芙蓉花谷。电影学院的穹顶
悬浮在黄昏中央,像降临地球的外星飞船。
半岛。凉亭。牛顿隐居在青铜雕塑内部
我们环绕民主湖散步,喷泉喷发音阶
红色幽灵在水底游动。我们再次滑入
不断飞行的北京时间。此刻
天空还没有死去,白月与红日同时诞生。
83《对视》
在流水上练字,在落花中写诗。
一些人的故乡
是街道,小巷,门牌号
另一些人的是河流,池塘,竹栅栏。
在乡间摘橘子,在街头剥橘子。
走过今日的傍晚,像走过所有傍晚
我回头看了你一眼
在某个对视的瞬间耗尽一生。
84《折叠山城》
黄昏蜕下金色蛇皮
出租车穿过古城东水门
棒棒军攀着迟暮的梯坎蠕动
公交站台的巨型灯墙上
站着一首五言唐诗——
“白日依山尽”在跳闪……
我钟爱于这些山城的折痕,这些模糊
而神秘的界限,它们错位的阴影
持续地层叠交融
它们不期而遇,又彼此接纳
就像嘉陵江汇入长江——
浑浊的暗夜喝下明澈的月光。
85《末日与雄狮》
荒蛮大地潜伏低处
兽类在城墙边缘徘徊。
冰川与火山的边境
末日的长河静静流淌。
“我在羊群中死去
在青草地复活。”
众多陌生的魂灵
在我蓝绿色的瞳孔里颤动,幻灭。
86《葬》
九月,我穿着素衣
跪在草坡边缘,唢呐长调落满山谷
火焰在寄送纸扎房子
洞口敞开着
阳光与黄泥跌落
敲响祖母板结的肉身,逼真的假寐。
九月,堆坟的人
在缓慢地堆出另一个自己
哭丧的人必定也是乐观主义者。
一些悲恸,无关生死
只是短暂相逢后
长久地别离,缓慢地遗忘。
87《惊蛰》
板栗树的芽孢鼓胀数日,隐退的谜底
几乎就要裂开。我听见
蜜蜂敲开花苞,婆婆纳抖落露珠
水牛咀嚼胡萝卜的声音。
所有的春天都在重复同一个春天
燕子滴漏的语言剔净阴霾,风群在嚎叫
蚂蚁在屋后的桃林举起一小瓣桃花:
“春天的婚车,缓慢地动身。”
88《房间》
在房间呆得足够久,蓝色窗帘
冷寂如海。我卸下身后的帆影
感受往事拖着暗沉沉的锚
感受墙的另一侧,陌生人熬煮的月光
散发异香:一切特别近又那么远
黎明之前,我像一根松木火柴
躺在熄灯的盒子里
我燃烧的火焰很冷,很小
不足以照亮房间,也难以温暖自己。
89《日全食》
日全食那天
夜行动物在白天出没
黑蚁沿着墙角行军
蜘蛛张开生活的网。
我看见我们少年时代向湖面扔出的石块
在窗外跳跃——
记忆穿过陈旧的磨砂玻璃
身体被拉长
仿佛稠密的麦芽糖。
我等待天空的井盖慢慢被打开
日光滴漏:
长尾鹊拖着明亮的哨音掠过头顶
三只,一只……
时间的箭镞飞入记忆的湖底。
90《独居记》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低调地狂欢。
空气在下沉。白炽灯泡在跳闪
发出房间的求救信号。
大理石餐桌波纹荡漾
白瓷海碗里,地球渗出忧郁的油脂
南瓜和苦瓜,我习惯单调地咀嚼
所有的味道在胃液中
消磨,淡忘。面对鱼腹内靛蓝的夜
我还是只会使用筷子
筷子永远不会,孤独。
(重庆朝天门码头)
91《夜幕》
那些年
山谷青葱
我们逆流而上赶往墓地
长尾雀飞过头顶
板栗树的果壳长满尖刺
夕阳的布景
还在缓慢地下撤……
哎——想想那是多好的时光
我淡出那个黄昏已许久
我还是会在梦中反复失眠
夜幕降临
“一切近似淡忘了——”
92《冶炼工人的晚年生活》
他们顺着盘山公路散步。笋子拔节
枇杷还没有熟透,一颗晚露悬在草尖
它的内部,被挖空的矿山
停工的碎石厂,匍匐在绿野边缘。
五月,谷地拱起的草坡开满野蔷薇
黄昏的锅炉房渐渐燃起大火——
他们从中穿过,向前
俯身于县道曲折的腹部。
很久,什么也没看见。
然后,远远地
货车开始睁开迷离的眼睛......
这时候,要是路上有个简单的亭子就好了
要是他们可以在那里咳嗽
在那里沉默,望着那辆似曾相识的货车
走近。那么,这个傍晚
就几乎趋近于完美的浑圆了——
可没有什么会跟以前一样
他们总是忘记自己想努力记住的那件事
沿着小镇老街,再次辨认
近些年建的快递站,安置房,农贸市场
他们以为自己还可以走得更远
像年轻时,从工厂下班后
赶夜路回家……可如今
有人得了石肺病,高血压或者尿毒症……
这是春末夏初的节气,南方乡村香草弥漫。
他们一路走得极慢,也从不说太多话
而父亲开始说得更少了。几个深邃的黑影
在蓝紫色的天幕下,微微地颤动
93《一切仿佛都是春天的安排》
二月,我们在山坡上挖野葱
石块从黑泥里露出牙齿
石缝的裂口总能长出更茂密的浓香。
春阳里挂满腊肉,春阳唤醒去冬窖藏的野葱球茎
我的母亲名叫春英,她正从厨房
取出一盘湖南风味的野葱小炒腊肉片。
——一切仿佛都是春天的安排。
94《老房子》
她住在顶层。楼梯狭窄
陡峭,像一条曲折
幽暗的峡谷。她的房间堆满矿泉水瓶
窗台上的盆栽,两三朵寡淡的绿
保持缄默。整晚
雨滴敲打着雨棚,我抚摸她的小腹
她抖颤着,一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房子
发出细碎而疼痛的呻吟。
已经好些年了,她的体内还残留着红砖的味道
彼此抚慰时,孤独成倍地生长
我们陷入记忆腐朽的内部:
“难道存在于过去的事物无法存在于当下?”
窗外是彻夜不眠的CBD
黄桷树潮湿的黑色枝条在持续分叉。
窗外,雨滴敲打着雨棚。
95《炼金术》
父亲在锰铁冶炼厂工作了二十多年。
他跟我说,他们在车间的作业流程
就像湘菜厨师:备料,混合,大火翻炒
让矿石在巨型电炉的底部熔化
散发食物的浓香。这时,他叼着烟卷
脸颊滚烫,反复确认合金的凝结速度
碳与硅的比例,以及原料产地:
广西柳州,或者贵州遵义
他的眼神严肃而笃定,仿佛深入工业的内核:
无休止的工作,工作,工作......
那是二十世纪末,湘西南贫穷的小乡村
他们将烟囱建在高高的草坡
他们给每一株菩提,每一块灵石,每一口水井
系上红布,跪拜,磕头,祈求神谅解
他们为了生活,修行的炼金术——
96《父亲的抽屉》
小时候独自看家,喜欢拉开父亲的抽屉
为了听,抽屉关上的声音。
抽屉内部,他的扳手,铁钳,羊角锤,螺丝刀
众多金属的形象,在跳闪......
我习惯整日保持沉默。下午六点钟
黑白电视机深灰色的眼眸里——
国家电视台的动画片,二十世纪的怪兽们
都被消灭了:可怜的世界在庆祝。
工业时代的铁锈,蜂窝煤的环形火焰
这些忧郁的影子,植物幽蓝的霉,在我身旁层积。
而窗外,毛桃都熟烂了。夕阳腐败
暗夜的弧形洞穴在崩塌
我爬上草色朦胧的屋顶,等父亲下班
等他从工厂的火山口,走入向晚的竹林
在门廊脱下灰蓝色涤卡工作服,取出体内
那些幸存的齿轮,疲倦的齿轮,关系亲密的齿轮
然后,仔细听——他关上抽屉时
金属细碎的低语......那些年
外面是日渐温暖的地球。雪藏的时间在消融:
每天早上他离开家的时候,我还没有醒来。
97《夏日之血》
他们沿着国道G59抵达卸货口。
有人站上货车顶棚。高音喇叭试图在解释一切。
完全与工业无关?他们的孩子,五岁
或者八岁。枯瘦,蜡黄。
血液内部某种缄默的金属物质
在医学仪器检测后,显现出非虚构的浓密形态。
他们曾顺从那么多未知的东西。
而现在,倘若可以,他们会一直守到天亮
举起火把,看清那些深入乡村腹地的锰铁工厂
再看清那些冶炼工人红色的面颊。
谁还记得他们怎样讨要工资?为了孩子的学费
敲门,敲门,敲门,向着莫名的虚空?
而现在,他们已学会否认自己过去干的许多事
祈求,那些闯入血液的陌生黑影永久地离开
然后,再荒废掉草坡边缘
那些仓促修葺的烟囱,水塔,变电站,员工宿舍。
他们的孩子因此还可以活很久。
而许多年老的树正一天天死去。
注释:指年8月发生在湖南省武冈市的儿童铅中毒事件。
98《锰铁厂》
——给X
再次路过那座业已废弃的锰铁厂
你已不在那儿。
铁皮屋顶在风中嘶吼。熄火的太阳
悬在吊车下垂的臂弯内,锈迹斑驳。
时间撒下的浩渺灰烬在那儿
深秋的排风扇在那儿
你的手套在那儿,而你不在那儿。
灰色的车间,像一颗荒芜的星球
被人遗忘的精密仪器还在转动
冷却池里,脾胃虚寒的水龙头还在滴漏。
那张报纸,年老的新闻
工人们不愿谈起的一次事故
某种即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可能性
依旧躺在那儿。
一切在微弱地喘息。
就像那个平常的下午,当电流穿过你的身体
你是否听见
溪水潺潺的呼吸,灵魂惊颤的呢喃。
而此刻,夜晚降临
高压配电室体内,残留的黑暗
已不载着你——它几乎不存在。
只有倒地的悬崖,碎裂的陶瓷绝缘瓶
站回尘埃中央
而你不在那儿?而你已不在那儿。
99《新居》
他花了整个下午都没有找到,七十年代
结婚时为妻子购置的那架缝纫机。
床单上缝绣的喜鹊与梅花,反而
在新修的楼房卧室内,幸存下来
或者那面旧枕巾,红色的“囍”字
偶尔,还转身望向他的脸:记忆黯淡
忽然间,就是年老的时候了
我常见他穿着套鞋,走上长丘田埂
脸上被炉火燎伤的印痕依旧清晰可见
体内残留的工业齿轮,还在继续运作
而这时,他又成为湖南的一个老农民
从扬花的稻田中央辨认抽穗的稗子
沉默着微笑,仿佛想起
旧时昏暗的瓦房,家族的寺庙,生产队的粮仓……
还记得,我们入住新居的隔天早上
父亲跟我说:一切如常
逝去的日子没有再给他托梦了。但我大多数时候
见到的,却还是那个弯曲的问号
徘徊在废弃厂房的边缘,从我孤独的童年
取回一块沉重的铁。
《手》
常想起你的手,多年前爆破山体
握紧钢锥,从青石内部请出一座座墓碑。
或反复刨平油松木料,制作衣柜与书桌。
那双手,戴着白手套清理矿渣
粗糙而权威,努力地
将领口第一颗严肃的纽扣,摁进传统的扣眼。
我想到它们,将我举入你头顶的天空。
在某个春天的早晨,锄地,插秧,砍柴
或者叩响工厂办公室,绿色的门。
每到深夜,它们无奈地摊开
仿佛什么也没有握住。
两条命运线在渊底,挣扎着逆行。
直到那年,它们合伙杀死那头年猪之后
遁入镜中,在佛前下跪
而难以分辨左右:祖母去世那天晚上,抱着我哭的
——是你的左手,还是右手?
只记得你说:爸爸从此没有妈妈了
我们之间那扇隐秘的窗,忽然被它同时推开。
《入场记》
在剧院,我们握手,洗手,完成一个故事。
或者走出电梯,再走进另一扇门
当我们紧挨着彼此,坐在黑暗中
孤独不是单数,孤独是相互靠近而又陌生的复数
就像椅子落入分行的编码,我们尚未占据
这个猩红的寒夜,等待幕布拉上,或者没有
谁会在这里献身,杀戮,撤退?
谁会在角色的另一端向我们倾诉
那些雪藏的语言?诗是自我的悲剧
像保持缄默的聚光灯,回头看见你
也才刚刚入场,面颊清澈。低着头,小心地诘问
“是否我们真的被召唤
成为观众,成为震耳欲聋的掌声?”
(稻城亚丁)
图/左手
诗/左手,本名王华,90后,重庆大学博士生
首诗中88首为疫情在家所写,无论如何,以之记之。
未经本人同意请勿挪作他用。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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