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校长专栏这一天,我走在涅瓦大街上

圣彼得堡作为俄罗斯面向欧洲的一张脸已有三百年的容颜,这张脸因为五月底到整个六七月白夜的到来而炯炯生辉。这是这个世界北端高纬度城市亘古不变的天景。它的地景的改变则出自于一个六英尺八英寸(约二米)高的君主,他似乎是为了圣彼得堡而出生的。这个君主现在被描述成骑士并被青铜作材料铭记在“十二党人广场”中心一整座花岗石上,被普希金的诗歌传颂至全世界:“铜骑士响着沉重的蹄声,世界紧紧跟在他的后面。”他,彼得大帝,执意要在三百年前这片低地和沼泽建造一座作为俄罗斯新帝都存在的“城市”,整体性地说乃始于他对欧洲的倾慕,具体点说是对阿姆斯特丹这个荷兰的同纬度城市毫无掩饰的模仿之意;既出于获得一个北方出海口的野心,也肇因于这个国家心有戚然的臣民既不东又不西的身份的困惑。二十世纪俄罗斯一个文化大咖利加乔夫以不容置疑口吻说:俄罗斯属于欧洲。可见这个困惑一直伴随着俄罗斯千把年的历史而始终存在。

于是乎,彼得大帝不顾涅瓦河年年洪水泛滥,强风、暴雨和漫过堤坝的洪水无止境撕裂的场景和《后天》刻意勾勒出来的世界末日差不多,甚至彼得大帝这个巨人自己都差点被洪水冲走,但他执意逆天。他要找来木头打进地面加固地基,这里有的是木头却没有工人,于是他从全国征用建筑工人,带强制性的;没有石头,他就征用石头,更强制。木头和石头的区别,是后者不可再生,由于彼得的野心和埃及的法老一样大,于是这个国家所有的建筑再也不能使用一块石头而全部要调用到圣彼得堡的建设中,也因此这个国家很特别地征了一百多年的石头税。就像它现在对生不出或不生孩子的人征“无子女税”一样,这些律条都是以国家的名义进行宰割。这件史实使我想起了《大英百科全书》的编辑莫提默·J·艾德勒和查尔斯·范多伦在一本书里写的:“石头是爱,因为它是地球的中心。”因为这句话,非常容易被哄骗的我把这本书买了下来。数百吨重的整块.石头(青铜骑士的底座和冬宫广场中央的亚历山大纪念柱)和被切割的石头被数百万名面黄肌瘦的子民以皇上对某一个原本狼出没的洪荒之地不可遏制的爱所搬运而来,被进一步切割、打磨、雕刻、上色(更多的是原色)、吊装,然后被冠以一种沿袭或有所创新的风格,从花哨浮夸的巴洛克到威严庄重的古典主义、俄罗斯东正教的风格,拼接成一个个被称为宫殿、博物馆、纪念馆、会堂、教堂的人造玩具。

接驳它们的仍然是这里最大的资源:水。古老而极有味道的阿姆斯特丹有一百六十多条大小水道和一千余座桥,比它年轻、对它仰慕不已的表亲圣彼得堡也以差不多的水道和桥把一个个大小岛屿串接起来,这造就了迤逦的风光,也使得“圣彼得堡”和“列宁格勒”两者的互爱也没能阻止这个城市有了另外一个名称:东方威尼斯。这就像第三者的成功插足,迅猛而干脆,还没有回过神来战场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爱的脆弱性比之于石头的坚固性就像香蕉比之于猴子一样,非常明显。一句话,如果不在意这个城市水下安静地待着无数被三百年建城、二百年俄罗斯帝都历史湮没的人魂纯洁无邪眼神的对视带来的寒栗——话说回来,想那么多干嘛呢?——离北京六千公里的圣彼得堡是一个非常好的旅行目的地。

天津和治友德公司一千余名奔赴俄罗斯的家人在首都机场走了俄航的专门通道,趁夜坐八小时的飞机到达莫斯科谢诺梅杰沃机场转机去圣彼得堡。由于通关的耽误,没有赶上预定去圣彼得堡的航班,改签了五个小时之后的航班。机场(带赔付性的)给了我们每人八百多卢布当中餐费,我全部用来点了一杯带冰渣的饮料和一块点心,坐在那里慢慢受用。我觉得这笔交易很划算,因此,我愿意每一次航班都延误以使我免费吃上带真实的酸菜和概念性的牛肉的泡面之类的快餐,反正对我这个年龄因为未来的时间不多,反而显得时间宽裕,足够消磨,有一种永生的期待。在这种情况下,我只是换个地方看书而已。

莫斯科飞到圣彼得堡一个小时,我们一群人被安排在第13车,转眼间就上了莫斯科大道,途径了这座城市现存的六座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雕像之一(背景是市政府大楼)。他的手略微低垂着指向某一个东西,我想那应该是他要打到的“资本主义”吧!这个动作和被他的接班人的接班人放逐了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约瑟夫?布罗茨基描述的他的手指伸向天空完全不同,老布在他的书里写到,年,这个一米六四的流亡者在瑞士从一个过路人那里听说了沙皇退位,于是坐上德国总参谋部提供的密封式火车返回俄国,在圣彼得堡的芬兰火车站下车。“除了一千二百万德国马克之外,他唯一的行李是世界社会主义革命之梦。”

很快我们来到了面向五条大街的交通要冲之地的一栋新古典主义大楼中的和治友德圣彼得堡分公司,受到他们精心准备的热情而隆重的接待。公司布置精细温馨,陈列着公司各种产品和宣传品,员工一律本地人。他们给我们端上茶水、点心,为我们介绍公司在当地发展的情况。我对一种类似于我们的酥糖的点心非常感兴趣,一边倾听一边接连往嘴里塞了好几块点心,结果包了一嘴的甜粉末,只好咕咕几大口地喝茶把它们冲进喉管,茶也是和治友德的产品。带着当地和治友德人热情的余温,接下我们游览了彼得大帝青铜骑士像、尼古拉青铜像、十二月革命党人广场。时值夏季傍晚,圣彼得堡特有的白夜微亮透明的光芒刺破云层穿过树梢烁烁生辉笼罩大地,延展很久。黄昏和黎明接驳的景象非常美丽。

第二天上午,一千余名分批来到圣彼得堡的和治友德人集中在胜利广场,在赵钰和他的团队小伙伴高效的导演下照了张全家福。接下的游览,除了皇室避暑的夏宫地处偏僻以外,其他基本上是以涅瓦大街为中心的市中心地带展开。我来之前,涅瓦大街已经如雷贯耳,果戈里有一篇以这条街名为题的小说,安德烈?别雷他的诗体小说《彼得堡》的开篇说:“涅瓦大街——在当时俄国一个非首都的城市里——是一条非同一般的大街。其他俄罗斯城市都显得像是一堆木头。”这条整体高度屈从于冬宫而有着漂亮的天际线的街道,全长四点五公里,建于年,不但被称为“世界上最漂亮的街道之一”,还有比古老的北京城好很多的运气。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有一批类似于我们今天要搞鸡滴屁的人打算将涅瓦大街“整旧一新”,要把大街的第一层全部改装成漂亮的展览橱窗,开设餐厅、咖啡屋,还要修比冬宫高的大厦做酒店。这些打算遭到一个连普希金诗歌里提到的树木都不让砍伐的文化老顽固利哈乔夫的反对,他把破坏涅瓦大街提升到就是破坏俄罗斯文化传统的高度,发了一连串的文章说“NO”,结果奏效了。涅瓦大街的原貌基本保留下来了,甚至二次大战留下的弹孔也都清晰可见。“我要去涅瓦大街从头到尾走一遍”,我被自己这个想法弄得很兴奋好多天。随团安排的参观冬宫后在涅瓦大街活动的时间对我不够,我决定挤出半天的时间用在涅瓦大街的漫步上。

然后,这条街彻头彻尾地吸引了我。

我对自己现在这个年龄颇为不满的地方,是午后哈欠连天、精神不济,记不起别人的名字,时常忘记拉上裤子的拉链,以及记忆衰退。我对自己某些不悦于人的装束方面的问题倒还不那么大惊小怪,因为那只会妨碍我做衣冠楚楚的学者,而并不破坏我希望成为的一个优秀的“战地记者”的形象。一旦有突发事件发生,在茅坑里提起裤子奔赴现场应该是这个职业的标配形象,而它是和我生活小节习惯很吻合的。记忆衰退对我影响甚深,加上我早已有之的时空错乱、颠倒的习惯,这就该列入致命伤了。因为总是把A、B两者整体倒置或者细节相淆,使得我习得一门外语以方便走遍世界的愿望落空。我打小就开始学习英语,现在我能说出的单词尚有“LongLive”“coffee”“tank”,完整的句子我会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尽管很多中外人士都听不懂;大学时看《尼罗河上的惨案》的原声电影,学会了“getout”和三字粗口,在年发生的事件中学会了“Oh,mygod!”目前的进步是能用英文和外国商贩讨价还价,只不过我是用“five”和“twenty”加起来表示一百的;在外国航班上我从来只喝咖啡,除非我学会了说“茶”甚至进一步说清楚哪一种茶,我才会换一个口味。总的来说我一生都在努力学习英文,只不过进展缓慢了点,这跟记忆不逮大有关系。于是我下决心为自己请了一个圣彼得堡的兼职导游,用的是不需要通过论证的八只小猪,很顺利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在白俄罗斯学音乐又在圣彼得堡学经济管理的湘西妹子小罗很奇怪我怎么知道八只小猪这个APP的,她也才不过两个月前注册。我没有告诉她这样的APP我有好几十个,只不过每次登陆都多一道程序:找回密码。

我们从俄罗斯宾馆出发,坐了六站地铁到了涅瓦大街。圣彼得堡的地铁是以全世界最深的地铁闻名的,这样看下去是不是觉得一眼望不到底呢?站台上每一个进车厢的门口都由类似于银行金库的铁门把守,难怪听不到列车行驶的轰隆隆声。车厢略显陈旧和狭窄,毕竟有快七十年的历史了。我注意到一张反映二战历史的宣传画,看来列宁格勒那场惨烈的保卫战无法从他们的记忆中抹去。

现在到了冬宫,这个帝国皇宫作为俄罗斯国家博物馆艾尔米塔什博物馆之一部分,是18世纪中叶新古典主义(带巴洛克风格)建筑完美的典范,与伦敦的大英博物馆、巴黎的罗浮宫、纽约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排名不分先后地并列世界四大博物馆,里面的宝贝多得几天几夜也看不完,最早却只是俄罗斯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的私人博物馆。叶氏这位不折不扣的德国女人把她那个有一半德国血统的老公彼得三世废掉以后,做了三十四年俄罗斯女皇。从此前的时间算起,四十年间她换了二十一个情夫,还有大量的时间写诗、回忆录、戏剧和歌剧剧本、神话故事,匿名办杂志,赞助艺术家,指挥军队对外作战,抢夺领土,进行国内改革,与伏尔泰、狄德罗、达朗贝尔、若弗兰夫人、格林等她醉心的法国哲学家、名望之士通信交往,可谓精力旺盛,意志坚强。她深感俄罗斯的艺术还欠缺点什么,需要外域已获得公认和评定的艺术品来打通俄罗斯艺术家的领悟力,于是就任性地买买买。据杜兰特的《世界文明史·卢梭与大革命》介绍,她花了十八万卢布,买下了德累斯顿伯鲁哈尔伯爵的收集;花了四万英镑,买下沃波尔爵士在豪格顿堡的收集;花了四十四万法郎,买下舒瓦瑟尔的收集;花了四十六万法郎,买下克劳萨特的收集。她还指定欧洲他国艺术家做作业,定制他们的画作,收集拉斐尔壁画的复制品,结果给冬宫留下一大笔后人享用的财富。(随便说一下哦,这位女沙皇使我想起了慈禧太后,我查了一下她的爱好和收藏的宝贝,计有玉麻将一副,两个分别洗上下半身的洗澡盆,檀香木坐架的马桶。)

在有四百多个展厅和画廊的艾尔米塔什博物馆,一定要去看看荷兰画家伦布兰特的名作《丹娜依》。这是完成于年、被叶卡捷琳娜二世在年获得收藏的珍宝。年,一个精神病人当着众多游客的面用刀子把它割坏,并向它泼硫酸。修复它用了十二年时间,现在它被一层钢化玻璃罩住露面。冬宫有很多故事,我就说这一个小的吧!

小时候,我们看到电影中列宁指挥攻打冬宫的场面激动到晕厥的程度,可事件的真相是,“阿芙乐尔”号巡洋舰打了一发空炮之后,“一排新成立的赤卫队便走进冬宫,逮捕了无所事事的临时政府的大批部长,后者正徒劳地试图看守沙皇退位后的俄罗斯。赤卫队没有遇到任何反抗;他们强奸了一半守卫皇宫的女性,并洗劫了皇宫里的各个房间……”好,这个不说了。

最早勾起我将涅瓦大街走一遍的念头是这条大街十八号的一栋建筑。这是一个心灵之约,源于我年轻时候对他的诗歌的热爱,对他诗歌中宣扬的要义的响应。由于门面很小,据说不易找到,结果发现它离冬宫并不太远。找到这个素描的头像,就准确地找到了地方。它的名字叫:文学咖啡馆。一个两层的建筑,里面写着一段历史:年2月8日,俄罗斯诗人普希金在这里喝下一杯咖啡后,动身前往决斗地点,就再也没有回到这个他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等大文豪经常光顾的咖啡馆了。

我们到的时候,离十点开业的时间还有一会。我们左拐进入莫伊卡河沿岸走了一会,过一个小桥,再前行一会,来到沿岸街十二号的普希金旧居博物馆。这是一个宽敞的院落,干净整洁,长椅上有俄罗斯老太太在休憩、闲聊,普希金雕像前有一群来自中国的老人瞻仰。岁月很轻,时光很静。博物馆是一栋三层的中国风格的浅粉黄色建筑,我们上到二楼,买票,存包,换上鞋套,带上中文耳机,开始参观。普希金生命的最后四个月在这里度过,房间保留了他最后生活日常的模样,地上甚至摆放着孩子的玩具。虽家具为仿制,但决斗时穿的衣服、用的枪都是真品,他的诗、画的手稿以复印件的方式展示,决斗的场面则以绘画再现。他遗容的拓品也在一个带玻璃面板的展示柜里搁置,双眼、嘴紧闭,不再凝视他深爱的俄罗斯大地。他的书房是一个参观重点,井然有序、摆放整齐的书架上共有三千一百本书;书桌上放着的有黑人木偶的墨水池,通常被解释为他出于纪念来自埃塞俄比亚的祖先,一个搁架上的自鸣钟时针指向他去世的那一刻:十四点四十五分,永远停驻了;右侧的长沙发是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据说隐约还有血迹可见。普希金本来可以不死,中枪后他弥留了两天,一度还自己换药,面露悦色。但中枪后没有采取急救措施,半夜没有找到合适的医生,没有动手术取出子弹和缝合打烂的肠子,没有用抗菌素处理腹腔创伤,甚至荒唐地在他肚子上放二十五条蚂蝗治愈腹膜炎,加速他的失血,这些最终要了他的命。“不,我不会完全死去。在庄严的琴弦上,我的灵魂将越过肩朽的骨灰永生。”这是他去世前一年写下的诗句,然后,他做到了。

怀着难言的心情我们回到文学咖啡馆,却被告之到下午四点种之前这里被包场了,谢绝入内。小罗和把门的一个俄罗斯老头交涉无果,这个老头在很多人写的文学咖啡馆的文章里都出现过,也算是名人一枚了。不知为什么,那会儿我觉得在这里待不待下去不重要了,拍了一张普希金生前固定坐的位子上安放的蜡像,我们就匆匆离开了。

涅瓦大街是个“要风景有风景,要文化有文化,要商场有商场”的地方,一天逛下来也只能挑点重要的看看。十五号是普希金在《叶甫盖尼?奥涅金》里提到的餐馆,坐在那里可以透过落地玻璃窗看到对面的喀山大教堂;十四号留有第二次大战的提示牌:“大家注意!这侧道路如果发生空袭,就会非常危险”;二十八号是圣彼得堡最大的书店,虽然没有中文书,却在给中国游客的提示中写道:这里的楼上有免费厕所。俄罗斯公厕一般都是收费的,通常是二十卢布,莫斯科火车站四十卢布;一百号,这是白银时代重要的诗人曼德尔施塔姆在圣彼得堡的第一个住地。尽管他在《列宁格勒》里写下这样的祈求:

彼得堡,我还不想死去,你那里还存有我的一些电话号码。

彼得堡,你那里还有一些地址留存,凭着它们可以觅到亡人的声音。

他仍然在年被秘密警察带走,六个月后死于俄罗斯遥远的另一端海参崴。同样这个地址,还是高尔基主持的“艺术之家”。这位新帝国的“海燕”在十月革命后和列宁发生了分歧,他通过“艺术之家”这个实际上并无多大存在必要的机构让一些不受待见的文化人有了一份工作,从而有了配给证养活自己并保持尊严。果戈里、柴可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奥斯特洛夫斯基……这些值得探访的名人故居、博物馆也都在涅瓦大街附近。

三条运河横贯涅瓦大街:莫依卡河、格里博耶多夫河、丰坦卡河。然后是桥,最著名的是跨越丰坦卡河的阿尼奇科夫桥。如果这个名字不好记,那就记“四马桥”或“驷马桥”吧!四匹姿态各异的战马分立桥的两侧,栩栩如生,神采飞扬,每一匹马都有一个马夫牵着。雕塑家克劳德在创作它们时,他的妻子出轨,他用了一种特别的复仇方式:把情敌的脸雕在马的睾丸上。这样精彩的细节,因为时间关系,也没去仔细端详,我只胡乱地拍了几张马的照片就过去了。如果有谁拍到这样的照片发给我看就好了,否则我会将这传说存疑。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漂亮的糖果店吧,在这里我买了一瓶伏特加,不到三千卢布,人民币二百多一点。没能按预定方案在文学咖啡馆吃中餐,小罗介绍说前面不远处有一家外国人喜欢吃的中餐馆,叫“你好饭店”,我们去那里吃好了。于是我们拎着酒来到涅瓦大街一百一十二号的这家门面不起眼,里面环境却非常舒适、温馨的中餐馆。之所以要说到门牌号码,是因为在圣彼得堡一共开有几家“你好饭店”,而涅瓦大街的这家开得最早也最为有名。它们的老板是一个中国商人,这里经常招待外国政要。我实在不太明白,宫保鸡丁、酸菜鱼、麻婆豆腐这样一些家常菜是如何挑逗起西方人的味蕾的,它们是这家店的招牌菜。本来我买酒是为了中午喝,却被小罗告之这家餐馆不让自带酒水。于是我自觉地把那瓶酒放在一边,点了它们的冰伏特加酒,意外发现伏特加经过冰冻之后真是美味可口,从来没有觉得的好喝,这算是吃这餐饭的一大发现。这顿饭吃得不便宜,花了八十多美元。带去的酒一直被小罗提着,后来被我们在从圣彼得堡去莫斯科的火车上喝掉了。

涅瓦大街的建筑值得一看。“圣彼得堡有二十一种建筑样式,”随团的导游小张是学建筑的硕士生,讲起这方面的知识头头是道,如数家珍。光是看圣彼得堡的建筑就是一次丰盛的视觉大餐,何况还有那么多历史、文化的内容可以做底料。这是我下决心学一点西方建筑知识的动力。古希腊建筑的三种柱式:多立克式、爱奥尼亚式、科林斯式;把马赛克大量地使用在教堂内部的装饰上,如拼组出耶稣、天使、圣徒的形象,是拜占庭时期建筑的特色;大面积玻璃窗和尖拱是哥特式的显著特征(这使我立马想起了看过的科隆大教堂,果然它就是哥特式建筑的代表),这些知识为我兴奋地一点点揽入,慢慢我就能够懂得多一些,不至于在接触那些千百年来由人类智慧构筑的建筑奇景时如阅天书、茫然无知,或仅空洞地叫几声“漂亮”“巍峨”“美呀”。尤其是当我知道很多沉重的建筑并不是由大柱子支撑的,而是柱子之间的拱在真正承载重量,柱子只是装饰,我觉得建筑学知识好有乐趣。以后我看到任何凯旋门(它是由罗马人发明的)式的建筑,都会对它阔大的拱门投以感激的眼神。入门级的西方建筑学书籍我首推陈杰写的《西方建筑小史》,它在互联网先行连载时就获得了超过二百万次的转载,这就不用我告诉它是多么棒的一本书了。

圣彼得堡号称宗教和解城市,说的是各门宗教各个教派的教堂都能在这座城市觅到踪影。我问导游圣彼得堡有犹太会所吗?他说有一个,这让我有点信服了。俄罗斯在历史上反犹的程度,不亚于它的那些曾经的东欧小兄弟,当然离纳粹德国还是有不小的距离。年4月17日尼古拉二世发表诏书,宣布俄罗斯尊重各种宗教信仰,当时穆斯林要求建立清真寺也获恩准,尽管往后的岁月中它一度属于苏维埃的党产成为一座堆满货物的仓库。

涅瓦大街上著名的教堂

涅瓦大街有好多著名的教堂,22—24号新教的福音路德教派彼得信徒教堂,32—34号的圣叶卡捷琳娜罗马天主教堂,40—42号的亚美尼亚教堂,喀山广场2号东正教的喀山圣母圣象大教堂,以及位于格里鲍耶陀夫运河边上的“滴血大教堂”。“滴血大教堂”正式的名称是“基督升天大教堂”,为圣彼得堡必看景观之一。近七千平方米的马赛克铺出的宗教故事场景成为它惊人的艺术魅力的发散点,只能从远处看到它的全景,各个角度看它都是正面。对它的各种描写都用了“美轮美奂”“难言的美”这样的词汇。

“滴血大教堂”建在“最后的伟大沙皇”亚历山大二世遇刺的原址,时在他丧命二年后的年。亚历山大二世在俄罗斯历史上最大的功绩是废除了农奴制,却始终不得他改革的受益者孩子辈的青睐。在六次刺杀他未果后,最后一次夺去他性命的是四个民意派的年轻人(列宁的哥哥也是民意派,因为刺杀沙皇被判处死刑),最小的一位、矿业学院的学生尼古拉?雷萨科夫才十九岁,依据沙皇的法律还属于未成年人。第一轮袭击雷萨科夫用炸弹炸死了一个侍卫和一个无辜的孩子,他的大叔、安然无恙的亚历山大二世愤怒地走到雷萨科夫对质问为什么要这样,“你有种”,这是他对凶手恨恨说的一句。如果这会他立刻离开现场,他就会躲过这场灾难,但历史就因为他多停留了那么一会而没有改写的机会。就在他走到运河围栏人行道上时,一个年轻男人突然举起双臂,朝他脚下扔了一个东西。他的双脚被炸得粉碎,没涯多长时间不治而亡。

这个事件在历史留下的记载有一个需要特别说明的地方:在西方,刺杀亚历山大二世的凶手现今不再被当做“革命者”而是恐怖分子,并且被认为是当代恐怖分子的先驱。在亚历山大二世的时代,甚至“反恐战争”的字眼也出现了。这是历史给我们留下的复杂滋味。

对于墓地我没有强烈的偏好,但涅瓦大街东边尽头的涅瓦斯基修道院我急于去看看,位于这里的两个著名的墓区花了我一天中不少的时间。两个墓区分别叫拉扎特列夫墓地和季赫温墓地,它们虽然没有莫斯科新圣女公墓的名气大(那里安葬着俄罗斯各个历史时期二万六千多个名人),却也是许多俄罗斯历史上重要人物的埋骨之处。拉扎特列夫墓地主要安葬像科学家罗蒙诺索夫,建筑大师沃罗尼欣、扎哈罗夫、果兹罗夫斯基这样的俄罗斯十八世纪的社会名流,以及许多为国捐躯的战士。季赫温墓地则是作家和艺术家的安息之地,是我主要探访的地方。这是一个静寂的地方,即使是五月的旅游旺季,也少有人在这里逗留,更别说像我这样一个个墓碑仔细察看、辨认那些给我青春年少时留下挥之不去的心灵印痕的神迹。很多墓碑漆黑、铭文无法辨认,但我也拍照留存以为日后揭晓墓主的尊姓大名。

每一座墓碑都是艺术品

这是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家(他和妻子、孙子)的墓,踞于季赫温墓地进门右侧显著的位置。陀在俄罗斯文学的地位只有列夫?托尔斯泰可以比肩。据说他对人性的拷问来自他的经历,专制体制下沙皇流放他、假枪毙他都没有夺走他的心志和生命,却因为一次找笔筒搬柜子过程中用力过大导致血管破裂而丧命。

这是来过这块墓地留文中必称“心爱的”老柴(—)。年10月他从莫斯科来到圣彼得堡指挥演奏他的《悲怆交响曲》,数日后他在涅瓦大街一家饭店喝了一杯水,回住处即病倒,没几天便逝世了。比较大众的说法他是染了霍乱病菌,比较古怪的传闻是他的死与他的断臂身份有关。我因为晚上要听他的《天鹅湖》而在他的墓地多停留了一会,心里感激他为世界留下如此不可再有的曼妙、情感饱满的旋律。老柴的不俗在他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头几个由管弦乐奏出的震撼的音符即已表现,那几个音符可以瞬间灌满整个音乐厅的穹顶,叫人激动起来,就像我年轻时即已崇拜不已的“贝五”开始的那几个“敲门声”。我经常看的版本是卡拉扬指挥初出道的小男生基辛那令人难忘的演奏。《天鹅湖》《胡桃夹子》《睡美人》等芭蕾舞曲也是神作,令人如痴如醉。

这是俄罗斯19世纪后半期的画家库因吉(—)的墓。他离群索居,少与人交往,像哲学家一样思考。他的一句名言对我有所警示:“只要嗓音蜕化,就应当退出舞台,别在露面,免得别人讥笑。”他的画风和他的心理色彩几乎同调,我尤其喜欢他的《秋天泥泞的道路》。回国后我专门买了一本《俄罗斯四大风景画家》(萨夫拉索夫、希什金、库因吉、列维坦)的画册,专门欣赏俄罗斯这些画家的作品。

然后是安东?鲁宾斯坦(—),俄罗斯犹太人钢琴家,和柴可夫斯基亦师亦友,墓碑相伴。

这是格林卡(—)和他妹妹的墓。他最大的成就在歌剧方面。

这四位是米利·阿列克谢耶维奇·巴拉基列夫(—)、莫捷斯特·彼得诺维奇·穆索尔斯基(-)、亚历山大·波菲利维奇·鲍罗丁(-)、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里姆斯基-科萨科夫(—),他们四个再加上凯撒·居伊(—),是一群有天分的音乐家(鲍罗丁还是有名的化学家),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他们走到一起,组成有名的俄罗斯民族音乐创作的团体:强力集团。但他们似乎要被世人淡忘了,我在几个卖书的网站上搜索“强力集团”,居然一本关于他们的书也没有。上一张我私人藏书的图,这些还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的出版物。不过他们的曲子,尤其穆索尔斯基、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作品仍在世界各地经常被演奏。

找娜塔丽娅·冈察洛瓦·普希金娜的墓颇费了一番周折,小罗询问了两个人才找到。原来普希金娜再婚后改了名字,普希金和她在一起的方式只能像莫斯科阿尔巴特大街上的这座雕像了。

普希金妻子娜塔丽娅·冈察洛瓦·普希金娜墓地

真的还有很多值得瞻仰的人。女诗人奥·别尔戈利茨说,“他们的名字不可能一一列举,那么多的人在花岗石下安葬。不过,诵读碑文的诸位须知: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件事被人遗忘。”这话说得多好啊!

接下我们打车(圣彼得堡没有招手即停的出租车,出租车一般要预约,或通过软件叫车;私家车倒是可以招手揽到,议价而已。)到安娜·阿赫玛托娃博物馆。关于她我将在另一篇文章专门写到,在此不叙。然后来到俄罗斯国家博物馆。这可是俄罗斯规模最大的博物馆,是世界上最优秀、最全面的俄罗斯艺术品收藏地之一。门前有普希金的雕像。也许我们只认识这一幅画作吧!晚上我看《天鹅湖》的剧场就在它的对面不远的地方,离开演还早,我特地留下时间在这里消磨,在附近滴血教堂旁的小商品市场、在格里鲍耶陀夫运河边闲逛,欣赏圣彼得堡黄昏时节的景色和街声。及至我看完《天鹅湖》走上大街,圣彼得堡夜幕降临,一个流光溢彩、如梦如幻的城市景象闯入我的眼帘。对于这个遥远的北方城市的美,我还有什么语言可以形容呢?

我究竟喜欢圣彼得堡的什么呢?是喜欢它二月的冰封万物,还是六月的繁花盛开的景象,还是这期间冰河炸裂的爆破声呢?是喜欢它满城的传说,这传说无疑与我年轻的生命曾有牵连,哺育过我的心灵,还是它有形的建筑奇观、它的美食呢?是它古典的气质,还是娇羞的神态?它的美人还是它的艺术抑或两者交互构成的不朽人文风景呢?

我在一个女孩的博文里大概探究到了我的内心影像的底片。

我认为我是对倾听到世界“原声”的渴望要大于其他的一切。我们每个人都被一种声音定位,我的声音来自这遥远、极端的北方。

圣彼得堡位于处于北纬59°57′N,和赫尔辛基、斯德哥尔摩一样属于地球最北端的城市。从北纬48°34′N起就会出现白夜现象,更往北就会进入北极圈(66°34′N),世界上高于圣彼得堡纬度的有人居住的城市只有俄罗斯的诺里尔斯克市。它们都是无限接近北极圈的静寂世界。

“静寂”正是属于我的“原声”。

这种“静寂”在地球生命史单细胞向多细胞进化的数十亿年间,表现成连“静寂”自身都不存在。在《地球脉动》表现为一个白熊妈妈冬眠之后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在广袤的冰原旷日持久地寻觅使它们能够活下去的食物,那么安静,那么缺少动静的极地却需要一场战斗来求得生存。这是物种的私自生活史,是物种进化分岔的表现,也昭示了所有物种社会残酷的本质。在这个进化过程中,一部分被放逐、驱赶了,一部分则是出于骄傲自我放逐,来到世界的边缘,甚至尽头。

这个骄傲可以用“荣光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五百多年前对着她的议会发表的演说中这样一段话体现:“感谢上帝赐给我这样的素质,即使身着衬裙被逐出这个国度,我也有能力在基督教世界的任何地方生存下去。”这样的骄傲不是人人有的,乃是我崇拜的。

托尔斯泰有一次问高尔基,“你梦见过怎样恐怖的梦?”高尔基回答说:“一双长靴独自在雪地里嘎吱嘎吱行走。”这个梦境正是我看了库因吉《秋天泥泞的道路》后留下的。相连的场景是我们迷路了、没有伴侣、喝醉了、无处可去,在画景中乌云密布昏暗的天景下出现人、房屋、马车,还有热茶、炉火、灯光、茴香酒、面包、干净的稻草发出清香铺成床,以及不同语言的对话。这是一种搭救,出于温暖、人与人连接的本能需求。但是,这些可能根本不属于你,你必须独自走下去。这副画给我心灵带来的强烈冲击源自将自己带入,源自它的苍茫感,它的未知。

这冰原的深处,这芬兰湾的尽头,这静寂的世界,我们越往前走越能体会到什么呢?“荒野没有词。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特朗斯特罗姆)那么,我们有勇气踏上奔向它的行程吗?在北极圈,我们会成为一只独自战斗、带伤的北极熊吗?

我幻想穿过西伯利亚的雪原和冻土,幻想二月的时节再回到圣彼得堡,幻想雪橇拉着喝下伏特加之后的我去雪泥四溅的荒原撒野。茨维塔耶娃说:“当你离开的时候,才会爱。”在离开的那一会,我确实在心里说了:

再见,圣彼得堡!我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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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如此美妙,如此令人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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